环球观点：人物｜茅威涛的重启和《新龙门客栈》（上）

【出场人物表】

茅威涛60后 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董事长 越剧《新龙门客栈》出品人、总制作人、艺术总监

汉坤85后 一台好戏极致演艺文化传播（上海）有限公司CEO 越剧《新龙门客栈》出品人、总制作人

(资料图片)

陈国良40后 唱腔设计

孙钰熙95后 编剧

陈佳玮85后 导演

秦冠杰90后 舞美设计

徐叶娜80后 饰 金镶玉 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吕派花旦

李霄雯80后 饰 贾廷 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尹派小生

张亚洲90后 饰 周淮安 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尹派小生

《新龙门客栈》前，出现了一个很长的前缀，导致这篇报道的标题字数超了：新国风·环境式越剧。

“新国风？环境？这个叫什么名字……我报啊报不来，是什么样子啊？”3月22日，杭州蝴蝶剧场，这部作品的发布会上，74岁的唱腔设计陈国良真相了。

发布会前一天，茅威涛说，这么长一串，谁都读不清楚，也搞不灵清，她在这两个词中间点了一点。

蝴蝶剧场有好几个曾用名，蝴蝶反而是粉丝叫出来的昵称。最开始叫过中国越·剧场，这一点也是茅毛加的——意思是，不止越剧。

当年《江南好人》上演，又是她，加上一个前缀：新概念。

无数个当年的一点新，才有了今天的这条更新——蝴蝶剧场突然更新了驻场剧目，改编自徐克1992年的同名电影。

3年前，2019年9月26日，蝴蝶剧场试运营开幕。2个月后，12月16日，驻场演出《三笑》迎来第一批观众。很快疫情来了，连彩排加审查，《三笑》一共演了26场，便停演了。

这意味着，3年后，疫情过后，茅威涛重启炉灶，在她主持的蝴蝶剧场重新做了一部新剧，此前几乎没有任何消息。

首演现场，台下坐着很多熟悉的人，汪世瑜、茅威涛、王滨梅、蔡浙飞、黄燕舞等等。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这部戏出现了5组演员，分别来自浙江小百花越剧院（2组）、温州市越剧院（2组），以及社招组（1组）。也就是说，这次的演员阵容有在团演员和非在团演员，也有在校学生，打破了传统的院团制，而且，主创团队除了作曲陈国良，以85后、95后为主，几乎不太为人所知，没有大咖。

资深媒体人王群力看完戏后发了一条朋友圈，其中一句：她始终在追逐时代，寻求越剧的新可能。探索城市剧场模式。这实在是很当代，很先进，很有勇气。

这些年——不说太久以前，只说这五年，我们一直在探讨茅威涛的勇气。2017年底，茅威涛卸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2018年3月27日，“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正式对外揭牌，她“离岗创业”成为董事长。那年采访一开始，她说：“我今天出来了。”

出来之后呢？

1.重来

有观众说，要在蝴蝶剧场找到“新龙门客栈剧场”的A9门，没人带路要迷路的。前几天，老板娘金镶玉徐叶娜走了一遍，录了一个入场小视频。

其实，“新龙门客栈剧场”并不存在。5年前的剧场设置中，A9门相当于VIP功能，电梯上4楼是一个经典剧场，茅威涛还取了个名字：新古典主义水乡戏台。现在，她全部敲掉重来，成为“龙门客栈”。

重来这件事，在茅威涛身上经常发生。

《三笑》一停演，要再起来，几乎已经不可能。“好比一个产品是在疫情前的，可能它不适合疫情后了，那我就把它放一放，重新再来。”

重来似乎云淡风轻。

戏剧评论家傅谨过去讲，从《寒情》和《孔乙己》开始，茅威涛的这类新作就是一场豪赌，“赌注就是她这几年积累的巨大的声望，她自己的艺术影响和社会影响。”那篇文章发表于2014年，时间过去快10年，仿佛是话音刚落，茅威涛又下了个赌注。

她觉得整个团队还是逃离不出一开始驻场的旅行社思维。“我觉得必须打破了，打破之后去重建。”她去阿那亚、乌镇，也去看了《只有河南》等等驻场演出，直到两年前，和“一台好戏”CEO汉坤见面。

2020年，“一台好戏”在上海亚洲大厦的“星空间”首次推出了国内首部环境式戏剧《阿波罗尼亚》，两年连演1000场，场场爆满。这几年，“环境式戏剧”和沉浸式戏剧、剧本杀等新戏剧玩法，已经成了年轻人的新时尚。

看完戏后，茅威涛问汉坤——

“你对标的是国际哪种小剧场形态？”

“我只对标今天人的生活方式。”

“出票率多少？”

“茅老师，我们是100%。”

茅威涛被惊着了。“但我更看重的是他的那句话：今天人的生活方式。文旅样式已经迭代了，新一代人对生活空间、演绎空间、消费空间或者说娱乐空间有了新的需求。”她决定跟“一台好戏”合作，推出环境式越剧。

“我现在做事情没有任何包袱，既不为小百花做，也不是仅仅为越剧这个剧种做，也不是为了这个剧场做，我是为什么做？是为传统艺术在当下到底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和艺术样式，才能让今天人年轻人能接受它，把门槛拉低，让他们走进来。”

驻场演出在杭州，还是环境式，大家很容易想到《梁祝》和《白蛇传》，小伙伴投票选了后者。茅威涛这些年一直想改编作家李锐的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一个宿命的故事。

但是，有一天——很茅威涛式的转折又出现了。为什么不做做《新龙门客栈》？她突然想到，所有故事都在一家黑店发生。那时，何冀平正在给茅威涛写新戏（此处不能剧透，用茅毛的说法，她与何老师约稿30年），平时经常沟通。

何冀平说，那时我刚到香港，第一个就给徐克写剧本，但版权需要问问徐克和吴思远。

徐克看过茅威涛的《孔乙己》，吴思远对《陆游与唐琬》《西厢记》《五女拜寿》再熟悉不过。1983年9月，28个姑娘组成了浙江越剧小百花赴香港演出团，那年11月16日起，在香港新光戏院连演14天15场，一炮而红，后来小百花又多次去香港演出。

吴思远很快回复，同意授权，并给出最大授权年限。

2. 哪里不对

在底子不动的情况下做改编，茅威涛问她的95后助理孙钰熙：要不你试试？

学越剧出身的孙钰熙在写第一稿时发现，很多习以为常的事情，哪里不对了。

何冀平的电影剧本，各方面观念比较超前，而传统戏的剧本观念相对保守。比如金镶玉这样的人物，传统戏剧里不太多见。“传统戏里的女性大多受迫害，顶多是《狮吼记》里的柳氏，但她也只是比较暴躁，而不是杀人越货。”

金镶玉很随性，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物“没有上场任务”。唯一有上场任务的一场就是洞房那场戏，她收了贾廷的钱，要把周淮安留住，结果自己心乱了，把剧本也打乱了，没按这个设计走，最后一把火烧了客栈。

像这样一个行为，如果在传统戏剧里，起码要在前面给她铺20句唱，去解释行为动机——她把自己经营的一个客栈烧掉了，内心是怎么想的。但金镶玉不需要，因为她很随性，要烧就烧。

但是，传统戏剧节奏慢，要慢慢铺垫。比如《梁祝》第一场，祝英台出门，出了一场的门。如果按这个叙述节奏，第一场金镶玉杀人，第二次邱莫言上场，观众15分钟就睡着了。

还有，传统戏剧的核心唱段很多都是咏叹调，自己对自己讲，内心OS个没完，唱词的写法也有一定的“程式”。“我们的核心唱段，一般前两句景物描写，后面一堆想当初曾记得，然后噼里啪啦一顿叠字，最后一个大高音，结束。而且，大部分传统的咏叹调有时间属性，她在唱的那一刻，时空静止，然后上天入地我在回忆。”

而环境戏剧是现场发生的——只有100多座的小剧场，不是镜框式舞台，观众和演员都是客官，同时在这个客栈喝茶吃饭，得符合当下进行时，“你在吃饭，隔壁桌突然吵起来，你是怎么投入剧情的，听着听着大概知道了他们要离婚。但是，他不会先转过来跟你解释一遍我是谁。”

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如果演员突然面向观众巴拉巴拉说很久，唱很久，是不是有点尴尬？

过去舞台上，灯一暗，或者两个人背身，等于空间切换。但环境式是现在时，金镶玉在那唱，千户不能背身，他必须在那儿，得让他有事情做，这就导致不能大段大段唱，否则台上人没事干。

“有些核心唱段一唱唱十几分钟，现代观众接受起来就很痛苦，包括之后要做一些碎片化的传播，比如去抖音上，这个属性就很不友好了，因为你把它剪掉之后，观众完全搞不懂在唱什么。”

这就意味着表演的复杂性。

不管是杜丽娘游园，还是崔莺莺拜月，传统戏曲中的人物通常着重塑造一面，至少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既要这样又要那样。但是金镶玉出场，她刚在房间里杀完人（或好色或越货的坏人），又要表现老板娘的风情。于是，她迈着闺门旦的步伐出场，等到千户将军把她一抱，往桌子上一放，她就开始嗑瓜子了。所以，金镶玉可以参考闺门旦的体态，但在某些动作上可能要加点小花旦的频次。“表演就不能按传统的模式去套。内容题材发生了变化，在表现上就要改变，我们就要把程式拆解之后再重新组装。”

戏曲人物一般上来先自报家门，我是谁，我今天要去干嘛。《盘夫索夫》一上来就全部道给你听。但在这部剧里不行，因为是当下进行时，每个人都是话里带话，猜来猜去。对演员来说，等于要背双重任务，甚至可能背好几层任务——口是心非，这个情况在传统戏剧里并不多见。“我认为今天的人对词性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孙钰熙改编剧本时，特意不把唱段写得太具体，而是概念化。

包括即兴。

有一幕，千户将军拿着周淮安的“通缉令”画像，在客栈荡一圈，“对人头”——“人头都拿出来，口罩都拿下来”，坐在一楼的观众随时都会被点到起立，演员即兴发挥——“有没有男朋友，那我怎么样，培养培养还是可以的嘛。”观众只好掩面哭泣，当然，碰到戏精观众，可以马上和千户“对扣”。有一场，千户点到坐在靠边位的观众，叫他到场外去送军情。谢幕，大家才发现这个高个子男人是模特胡兵。

胡兵被派出去送情报

这一幕，看过孟京辉《两只狗的生活意见》的观众不陌生，但在传统戏剧演出中很少见。

3. 茅威涛的失落

“这一代人确实跟我们想法不一样了。”茅威涛也感到了代沟。

把电影改成越剧，首先遇到一个问题，电影是个花旦戏，金镶玉是主角，而男主角周淮安，又是一个武生，这两类都不利于女子越剧——才子佳人不起来，坤生的潇洒也无处安放。

一句话：传统戏剧里没有任何对标。

孙钰熙说，那么，就用我们自己的理解重新去做。比如人设。

贾廷是反派，却很有坤生的感觉，孙钰熙还给他设置了一个人设：“用网络语言来说，我们其实希望他是一个病娇的人。”

病娇是啥？五组演员，成阶梯状分布，小百花的演员就分成80后、90后，而温越的演员平均只有23岁，每一代对人物的理解不一样。80后的李霄雯一下子没get到。她认为，女孩子去演，分寸把握不好会有点娘。越剧女小生还是要把握帅气儒雅的风格。

李霄雯饰演贾廷

茅老师也说：为什么一个反派要这么有魅力？

小孙：黑化的嘛，更真实。

茅老师：价值观有问题吧？算了不管了，你们去弄吧。

“这些人物定位，像病娇、女王范儿，是我们这辈85后95后对行当有的一个新的理解，需要用这一代的语汇，去解读这一代的行当表现。因为行当，就是典型。”孙钰熙说，比如金镶玉，类似于花衫；邱莫言，是青衣，她们的人物气质和表现手段可以往这方面靠，但是内核、人物的价值观，还是跟传统不一样，不能用传统的价值观去衡量这个人物。价值观应该是当下的。

这几天，贾廷的“扇子还我”，已经被很多人圈粉，有观众说：“贾廷好A好帅，嗑CP是王道。”CP，指的是贾廷和周淮安。

排练。张亚洲和李霄雯

嗑吗

一开始，茅威涛对两个男人戏没啥感觉。但之前演《山河恋》，她和吴凤花划拳，很多人嗑她们俩的CP，茅老师发现，还有这样的嗑法。“她们的那种点哦，让我很匪夷所思的。”

电影版的贾廷是个大龙套，就是帮曹少钦来打个前站的，但是，年轻人跟她说，既然女小生来演，就要充分发挥女小生的CP感。

一条新的人物关系出现了——贾廷和周淮安。贾廷尽管忠于朝廷、忠于义父，但是，周淮安曾经救过他。忠，是整部剧的主题。贾廷在周淮安和曹少钦之间，是要忠还是要义，或者是忠义两难？

茅威涛有点担心，这个角色加进去对文本所要传递的东西，是不是加分？还是说反倒有点无厘头太搞笑了？这样的人设和分寸，年轻人能把握住吗？

除了嗑CP，周淮安的人物基调也做了调整，没有那么武了。

张亚洲93年出生，这两年做了一些突破，比如剃光头演了茅威涛转折期的代表作《孔乙己》，在去年“好声音越剧特别季”亮相，被认为是最接近茅威涛原版的孔乙己，也是越剧舞台上少有的忧郁形象，已经被很多人认作新“老公”。有一位观众说，这就是美强惨啊，完全符合当下的互联网审美，以前并不流行这一款。

张亚洲

张亚洲饰周淮安

茅威涛依然担心表演的分寸。

“周淮安这个人，他跟邱莫言的感情和对金镶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那个是青梅竹马，左手握右手，或者说已经像亲情家人一样的情感，那么在洞房，他有没有真的被金镶玉打动？这个‘打动’，百分比是多少？利用金镶玉找通道结婚又有多少？这个分寸，演员一定要把握好，编导一定要给到她们恰当的台词。”看完初排，“作为老艺术家”，茅威涛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认为演员不能太模糊。

一切艺术形态的高低，归根到底，还是分寸两字。

她做了示范，“结婚”这场戏，亚洲，你要说——好，结婚，现在就结——这句话里，要非常清晰地告诉观众你的百分比。”

排练。张亚洲和徐叶娜

一天，她又跟李霄雯讲起贾廷的戏——贾廷这个人物，东厂太监，充满阴柔之气，心思缜密。他的唱腔不能仅仅是传统“四工尺调”，也不能“浪迹天涯”，而是在自己的思考过程中。

她唱起了《杜鹃山》里温其九的唱段，高高低低，收收放放，“无冤无仇，毫不相干……无动于衷，倒也情有可原……”

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两双靴子刚晒完一天的太阳，正准备晒月亮。黑色这双，是她在《陆游与唐琬》里穿的，从2003年穿到现在，破了又补过。白色的这双，是新版《梁祝》里梁山伯的装备，从2006年开始，已经废了第二双。上个月，她又和陈晓红搭档演出，梁山伯的跑圆场，是她每周的功课。

“演《梁祝》的时候，我依然要自己装成18岁，依然要快乐，把声音传递好，动作做好，把那种思念绵延出去，但是这个思念我又不能过，不是陆游对唐琬的思念，是原来把你当兄弟情的，但是现在知道不是。这种分寸的把握，你在每时每刻都不能脱离掉。”

茅威涛的靴子

结尾，大漠黄沙，把一切掩盖。酒醒后的三个人，有一段四分钟的三重唱，也是剧中少有的“长时间的唱”。

有观众提出，最后唱的啥？唱那么长，什么也没讲清楚。

越剧做三重唱，不太有，而且还放在结尾。陈国良也问：这三人都在唱什么？

贾廷，一无所有，又害死了自己最亲的那个人。周淮安，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忠义的人，最后在想，他到底忠于什么。金镶玉一把火烧了客栈，我本无情无义之人，不动心的，结果又动了心。邱莫言死的时候，她也在问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老是喜欢为不相干的人送命？

“古典戏剧有一个价值观指向，一个戏演到最后，讲了一个什么道理，主题性很鲜明，但是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很难接受。三个人重唱的时候，我认为是归于虚无，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其实都幻灭了。”孙钰熙这样解读。

“但我恰恰认为这份‘虚无’，通过一个新武侠剧，在当下全球一体化进程中，传递了今天人的生命价值和哲学思考。”茅威涛说，“如果是我自己去创作，可能我不会走这样一个路线，或者说，已经成熟的编导也不会去走这样的路线，但这正是我们现在特别需要的80、90后的创作。有时候自己觉得有点落伍了，有失落感，我会有的，但是我很高兴，我这个选择没有做错，我跟着他们成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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