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那些饶有趣味的中国妖怪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哔哩哔哩联合出品的中式奇幻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自从2023年1月1日播出以来，掀起了全民“奇境入梦，我在其中”的热潮。到1月28日，《中国奇谭》播出5集，B站总播放量达到1.6亿，豆瓣上16万人打出9.3的评分。

十一位导演，八个故事，《中国奇谭》每一集动画片技法各不相同，每一个呼之欲出的奇谭故事，都在给中国观众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如何面对不可思议的天真，如何寻找被连接的经验：

(资料图)

开篇《小妖怪的夏天》，一只梦想吃唐僧肉的小猪妖，一个妖界底层的nobody，牵动了人间每一个打工人的心。

紧接着水墨风格的《鹅鹅鹅》，令屏幕前的我们全变成了送鹅进山的货郎，经历了亦真亦幻、亦得亦失的一天。

三维制作的《林林》里，白山黑水之间人与狼的一场斗争，是对自我认同的探索。

二维动画《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里，小朋友总也想不明白的很多事情，以为是有神仙们在帮忙。当神仙们看到自己的家被拆了，他们坐上乡村巴士离开了村子。

剪纸、定格动画《小满》里，小满在河里遇到了一条大鲇鱼，吓得不敢再和同伴们游泳。直到有一天，小满在集市上看到鲇鱼，消除了恐惧。

1月29日上午十点，第六个妖怪故事即将更新。

图源：豆瓣

是的，故事是从妖怪说起的。

中国的“妖怪”，很难找到匹配的翻译。对中国人来说，妖怪太特别了：既区别于西方世界邪恶的怪兽，也跟日本妖怪大都比较冷峻不同；在中国的妖怪谱系里，80%的妖怪都与人为善，秉性非常温暖。

1.

清代闲斋氏撰写的《夜谭随录》中，收录了一则妖怪褦襶（nài dài）的故事。

沈阳一个官吏走马上任，刚到衙门，小吏就跟他说，大人这地方千万不能待，我给您对面租一个房子。官员奇怪，为什么我不能在政府办公室里办公？小吏告诉他，官衙里头素来闹妖怪，已经吓跑了之前的好几任。

官吏很生气：“我一身正气，妖怪奈我何？”于是就开始在官衙里开始上班。

不久妖怪果然出来了：它乌黑的一团毛，无头无面无手足，只有两个眼睛雪白，嘴吧尖长，看着非常吓人。

官吏倒是不怕它。我办我的公，你玩你的。

时间长了，他们相处融洽，成了彼此的好朋友。官吏给妖怪取了个名字叫“褦襶”，这个词是形容一个东西非常臃肿——这妖怪不是毛绒绒的一团嘛。

平时官员熬夜加班，褦襶都陪着。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官员想喝酒，就问褦襶能不能出去替他买酒。褦襶拼命地点头，把空酒瓶顶在它的脑门上，带着一吊钱就出门了。

过了一会，褦襶回来了，带出去的钱不见了，酒瓶子满了，褦襶能干活了！从此以后，官员经常派褦襶去购物，文房四宝，衣物食材它都会买。那段时间，当地老百姓里开始议论一种怪现象，家里老丢东西，不过都有钱留在桌上。

当官的也不告诉别人这件事，这是他和褦襶之间的秘密。

后来，官吏被调离去福建任职。他只好和褦襶道别，无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两个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官吏带着家人到福建上任。他仍然经常在官衙里头加班熬夜，但是如今少了一个褦襶，心理非常挂念。

有一天他正念叨的时候，褦襶就真的跳出来了！当官的非常惊喜，要知道，一个妖怪千里迢迢地从沈阳到福建，有多不容易，路上不知道遇到多少惊险。

当官的立刻把妻儿老小、丫鬟、杂役都叫过来，介绍给褦襶，后来还介绍它给衙役认识。一开始大家都害怕，后来发现褦襶非常善良、可爱，每个人都很喜欢它。褦襶成了人间吉祥物。

2.

褦襶这样的小妖怪，在中国妖怪族谱中数不胜数。2020年，青年作家张云出版了《中国妖怪故事全集》，他花了十年时间，梳理出先秦至清代的1080种中国妖怪名称。人们说他在给妖怪们“上户口”。

恐怕，还会有许多其他妖怪着急：“还有我呀，还有我！”是呀，论数量，中国的妖怪远超其他国家。

论气度，先秦时期，中国就出现了一批半人半兽、能力巨大的“创世”级妖怪，比如“古今语怪之祖”《山海经》里的各位。

等到“妖怪”这个词正式出现，是在距今1800多年前，东晋文人干宝在《搜神记》里讲“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妖怪包括动物、植物、非生物，“鬼”“怪”“精”“妖”的概念都在里面。除了人死之后成为鬼是比较明确的，“妖”“精”“怪”，大多数情况都可以混用。

上古时期，人们对自然认识不足，加上各种离奇现象引发的视觉、心理感应，理解不了的部分，都视之为妖怪。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就这样从一开始塑造着我们的文化格局和文化想象。

所以妖怪并不是封建迷信，而是社会状态、人类心理、文明衍化的映射。妖怪存在于人心和世界的缝隙之中，有人的地方才有妖。

山西九原岗壁画中的雷神 图源：浙江大学文物数字化团队

自古精英和老百姓都爱妖怪。在鬼怪爱好者阵营里，有许多熟悉的名字：

据说苏东坡在被贬黄州之后，每逢有客人来做客，他就要请客人们讲鬼怪见闻、故事，甚至强求客人“姑妄言之”，编，你也请编出个段子来。

许多名人都做过潜心志怪的工作——东晋陶渊明著有《续搜神记》。南朝数学家祖冲之，著有《述异记》（祖冲之这部《述异记》已失传。今天流传下来的一本《述异记》，作者为南北朝时期的任昉）。清代三大志怪小说集，有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诗人、美食博主袁枚，撰写的《子不语》；最出名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不仅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堪称妖怪文学的绝响之作。

可惜民国以降，绵延几千年的妖怪文学陷入了低谷，自上古先民时就流传下来的妖怪遗产逐渐被人遗忘，那些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妖怪们，湮没在了故纸烟尘中。

3.

现代年轻人更加熟悉日本的妖怪，妖怪学在日本是一门显学。但是著名的妖怪研究学者水木茂说过：“如果要考证日本妖怪的起源，我相信至少有70%的原型来自中国。除此之外，20%来自印度，剩下10%才是日本本土的妖怪。”

不过今天看起来，中日的妖怪面貌很不一样。日本的妖怪显得理性、冰冷一些，许多妖怪带着复仇的使命。温良的中国人，更擅长描绘性格和气、包容的妖怪。

同样一种妖怪，山魈（xiāo）。唐代戴孚在《广异记》里记录，这是岭南深山里的一种独特的妖怪，独脚，脚后跟长在脚前，手和脚各只有三根指头。雌性山魈喜欢涂抹脂粉，遇到女山魈，给它脂粉的人能够得到庇护。雄性的山魈则叫“山公”，它们喜欢金钱。

就在唐代天宝年间，有个在岭南山中行路的北方人，夜里怕虎，想爬到树上去睡觉。突然，他遇到了雌性山魈。于是赶快下树跪拜，称它“山姑”。山姑问他：“你有什么货物？” 这个人平常总揣些可以送人的小东西，就把脂粉献上。雌山魈特别高兴，对这个人说：“你就放心地睡吧！”这个人就睡着树下了。

半夜里，两只老虎来了。山魈下树，用手抚摸着老虎的头说：“斑子，我的客人在这里，你应该马上离开！”两只老虎就走了。

第二天，行路人辞别，山魈还向他道谢，很是客气。

《广异记》里还特别记录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山魈每年都会和人联合起来种田。帮忙去一些偏僻之地料理庄稼，山魈就会和人商量，你们出田地和种子就行，我们去耕地、播种、施肥。等庄稼成熟了，我们平分。并且山魈性格耿直，和人分庄稼，从来不多拿。当然人也不能多拿，传说如果违反原则，会招来天灾。山魈这种妖怪在中国的故事，包含了古人“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观点在里面。

不过山魈传到日本以后，变成了山童，是一种象征疾病、火灾的恶鬼。传说吴越争霸，越国被灭后，山魈跑到日本，在九州落户。秋冬时候，万物凋零，山童在山里隐居；春夏河水漫涨，山童会变成河童。但是如果有人目睹山童、河童变身的过程，会遭遇厄运。

4.

日本妖怪文学的真正形成，在于中国唐代的文化输出。唐代的传奇，让中国妖怪脱离先秦的宏伟，彻底“走”向人间，它们开始血肉丰满，烟火气十足。尤其是在爱情题材方面，大量的狐精、花精修炼而成来到人间谈恋爱。但是这以外，还有一种妖怪异军突起，到今天看，那都是唐人奇崛的想象力。

《酉阳杂俎（zǔ）》里讲了一则修月人的故事。唐代太和年间，郑仁本有个表弟，经常和一个王秀才游嵩山，有一次两人攀藤越涧，来到一极幽之境时，迷失了归途。将近天晚，正踌躇间，忽然听到树丛中有打鼾的声音，便拨开丛木察看：只见一个穿布衣的人，衣裳洁白，枕着一个包袱正在睡觉。

二人急忙将他唤醒，说迷了路，询问哪里有大道。那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吱声又要睡去。二人再三喊他，他才坐起来，转过头来说：“到这里来。”

二人于是走上前去，并问他来自何方。那人笑着说：“你们知道月亮是七宝合成的吗？（唐时七宝为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美玉、赤珠、琥珀）月亮的形状像圆球，它的阴影多半是因为太阳光被遮蔽才产生的。在它的暗处，表面凹凸不平，常常有八万二千人在那里修月，我是其中的一个。”

然后他打开包袱，里面有斧凿等物。他还拿出两包用玉屑做成的饭团子送给二人，“分吃这东西虽然不足以长生不老，但却可以免除疾病！”然后站起来，给二人指点了一条岔道，说完，人已不见踪影。

要知道，人类第一次看到月球，是1608年伽利略利用天文望远镜实现的，这才知道月球的质地是坑洼的——距离以上唐朝修月人，过了800多年。

5.

目前播出的《中国奇谭》故事，有好几个源自志怪小说，动画片就像是打开了装着妖怪这类文化瑰宝的麻袋，各式各样的妖怪一个个地探出脑袋来露面。

今天我们怎么理解妖怪？

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的两番结局，引发过许多讨论：相比反转的温暖结局——孙悟空佯装打死猪妖，后来还赠与它三根毫毛保平安。前一番的结尾——小猪妖被大圣一棍子给打死了，可能是更接近真实的。中国妖怪的结局通常有两种情况：要不是被消灭；或者妖怪非常伤心地离开。在古人看来，反物为妖，妖怪不符合正统的道德体系的评价标准，难得圆满的结局。

以上讲过那只可爱的褦襶，后来有一次出去办事，再也没有回来了。不管人们怎么找，都没有出现。

褦襶很有可能是遇到了降魔除妖的人。

在记载中，中国大部分的妖都可敬可亲，即便和人不太打交道的，也不伤害人类。但是大多数妖怪的结果不是很好，多遭遇被消灭的命运。

很多时候，还是人比较坏呢。

宋代孙光宪撰《北梦琐言》里收录了一个花妖的故事。唐僖宗中和年间，书生苏昌远在苏州郊外的小庄园里读书，遇见一绝色女子，“素衣红脸，容质绝丽”，惊为天人，就像段誉在苏州遇到王语嫣一样。

苏书生此后每日与他的“神仙姐姐”在庄园中幽会。为了表示爱慕之切，他将一只玉环赠与姑娘。

有一次苏书生偶然见到门前的荷花开得特别妖艳，就仔细赏玩，结果竟然发现花枝上挂着自己送给“神仙姐姐”的玉环，他意识到自己遇到花妖了，当机立断，将花枝折掉，果然“神仙姐姐”再也没来。

花妖不仅举止优雅、容色艳丽，而且善良、无辜，没什么心机，可是跟人类纠缠久了，结局未必有多好。

《小妖怪的夏天》图源：豆瓣

在中国志怪小说中，人和狐狸精谈恋爱，受伤的常常是狐狸精。

张云有一次看到电视剧里，妖怪和现代人轰轰烈烈谈恋爱，狐狸精如此地奋不顾身，他很诧异：“这怎么讲得通？妖怪修炼千年，见识过多少事情，怎么可能为这些司空见惯的小小爱情所困？”边上朋友来了一句：“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恍然大悟。

妖怪其实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况且“精”这个字，常指物质最纯粹的部分；“精”在古时又与“情”共通，当一个物质最精华的部分产生了人类的情感，投射的是人的内心世界。

当然妖怪们所处的幽冥世界当然不是人间世界的镜像，不过人鬼殊途，幽明一理，那些人性中的幽暗与光明，两个世界都在分享。

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了解妖怪，其实也是换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了解我们自己身在何处。

《鹅鹅鹅》图源：豆瓣

《中国奇谭》第二集《鹅鹅鹅》的故事，就源于南朝志怪小说《续齐楷记》中的《阳羡书生》，“通过这个故事，大家可以看出原来的文本是讲人心多变的生活本质，它既不讽刺谁、也不伤害谁，只是古人用生动有趣的笔法描述了一个志怪故事。”在动画创作时，胡睿保留了这层意蕴，他作了一点小的改编，把当代青年人的一些生活状态投射了进去。

“‘妖怪’这个概念，其实是一个文学概念，一个戏剧概念。你可以理解成妖怪是一种比喻，比喻一种荒诞的，离奇的，在现实常理当中我们不易理解的极具个性的人。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你就会发现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很大的个性。中国的志怪小说，传奇小说，演义小说当中都留下了大量的妖怪资源，这些资源也让我们在今天这个电影工业化时代中，看到了极大的发展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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