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弘一法师和日人内山完造结识并结书缘,是夏丏尊搭的桥。夏丏尊是弘一法师出家前在浙江省立一师的同事,也是老友,当时在上海办开明书店。夏丏尊也是内山完造的朋友。陈星教授考辨,内山和弘一的初识时间,是在1929年10月末,弘一法师由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经宁波港往厦门南普陀寺,途中停留上海期间(参见《李叔同-弘一大师年谱长编》)。
内山完造后来写了《弘一法师的回忆》一文,追记了第一次见面和所缔结的书缘。据内山完造的回忆,当时夏丏尊和他说“想介绍一个人和你相见,如果我有电话来,就请你来一下”。不出数日,夏丏尊电话来了,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北京路上的功德林素菜馆。见面后,夏丏尊为内山完造和弘一法师彼此作了介绍。餐后,夏丏尊对内山完造说:“还有一种叫《华严经疏论纂要》的书,正在印刷之中,这种书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其中十二部送给日本方面,将来出书以后,也送到尊处,拜托你。”内山完造答应了下来,并向弘一法师请教送至何处。弘一法师则是以一句“一切拜托你!”作答。弘一法师接着又说:“在中国恐怕不能长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这是弘一法师、内山完造二人书缘缔结的开始。
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说在中国不能长久保存云云,恐怕也是出于对中国历史上战乱频仍,经籍文物常遭损毁这些历史事实的考虑。笔者前几年尝撰《矩园余墨》阅读札记,云:“由宋金乱世之中清照明诚收藏古玩书画的遭际,由近世叶恭绰先生收藏文物书画的遭际,我们或可想见千年来吾国文物所毁弃数量之巨,文明所受之巨创。刘盼遂先生甲戌年(纪元1934年)春暮著《中国金石之厄运》,述周至清金石器被毁的历史,感慨‘被毁进程之速,绝可惊愕’。”陈、隋间智永和尚,王羲之七世孙,写真草《千字文》八百多本,分藏浙东各寺,但智永墨迹真草《千字文》,留传至今的仅一本,是当年由遣唐使带回日本去的,现归日本小川氏收藏。熟悉中国历史的,对弘一法师说的这几句话,应该不会愕然。
《华严经疏论纂要》是唐代华严学者李通玄《新华严经论》和唐代高僧澄观《华严经大疏钞》的节要汇编本,专为注疏《华严经》。清道霈禅师认为,当时“禅者喜读《论》而不知《疏钞》之广大精微;讲者喜读《疏钞》而不知《论》之直捷痛快”,各自都有偏失。因此将《新华严经论》和《华严经大疏钞》予以会通,编成这部书,康熙年间付梓。这部书到清末已甚少流通不多见了。“……弘一法师游鼓山涌泉寺发见此书刊版完整无缺,大喜集资,印二十五部”(语见1931年3月《海音潮》第12卷第2号的《华严经疏论纂要》广告),《海音潮》所刊载的广告说“此书未经编入日本续藏,尤可珍异”。鼓山涌泉寺在今福州晋安区。
京都万福寺所藏弘一法师圈点的《华严经疏论纂要》。
弘一法师在鼓山涌泉寺发现这部经典的完整刊版,交由福州佛学书局印行。1930年11月19日(农历庚午年九月廿九日),弘一法师在慈溪金仙寺致信上海的内山完造,告知内山《华严经疏论纂要》在福州印成,已运送至厦门,存南普陀寺苏慧纯居士处。这书每部四十八巨册,重量甚大,苏居士一时难觅人送到上海,“仁者(维强案,指内山完造)如有友人在厦门游居者,乞托彼至南普陀寺向苏居士领取此书,设法装运上海,最为便捷。”信中说了取书的手续:“附一纸,若托人至南普陀寺向苏居士领取者,须执此纸以为凭证。”信末附言:“贵国真宗曾在厦门鼓浪屿设立宣教所,由神田上人住持。神田上人,每周二次至南普陀寺佛学院教授日本文。或托彼代为接洽亦妥。诸乞酌之。神田上人与苏慧纯居士为善友。”信里对如何领取这部书,作了细致的交代,行文简朴而语气和缓。
弘一法师的信里也向内山完造介绍了这部书及重印的一些情况:“此书存板在福州鼓山,知者甚鲜。清初所印之本,已如凤毛麟角。数年前,北京徐居士曾以巨资购得旧印本一部,视如拱璧。此次新印之本,每部实费二十圆。虽不如旧印者之美善,然尚朴素可观,在贵国人士当甚欢喜也。”陈星编著《李叔同-弘一大师年谱长编》全文收录了这封信,并考定写信的年份为1930年,而非日本福山大学教授久保卓哉所言的1929年。
内山完造的《弘一法师的回忆》说他收到这十二部《华严经疏论纂要》,就分赠给了日本有关的大学和寺院等。此后,京都东福寺又托内山完造的朋友来请这部书,内山手头已无此书,只得写信给弘一法师请经,弘一法师托人从厦门南普陀寺送来了一部。未料想,京都的妙释寺也托人来请,内山再次写信给了弘一法师。法师这时候也只有自己手头圈点的一部了。但内山还是收到了天津的一位居士寄来的一部,说是受弘一法师委托代寄的。过了不久,内山又收到了弘一法师亲自寄来的一部,法师的信里说,此经实在是很珍贵的,留在自己手头恐不能永久保存,不如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存放。内山打开这部经籍,里面有弘一法师以朱笔作仔细圈点的,知道这是法师自己的一部了。因为一时无人再来请,内山就暂时把这部书留在了书店。
京都万福寺。
不久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内山暂时关闭了书店回到日本。有一天,内山散步到了黄檗山万福寺。日本的黄檗山万福寺,位于京都附近宇治地区。内山在寺内挂有大木鱼的接待处,与一个值日师闲谈。交谈中,内山无意间讲到了《华严经疏论纂要》。这位和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正是代弘一法师赠书的内山完造,喜出望外,遂对内山表达得到这部书的愿望。内山表示回上海后愿意把这部经法师圈点过的经书送给寺里。内山回上海后,所幸店中无恙,就依约把这部书寄给了京都的黄檗山万福寺。寺里收到这部书,写了感谢信。内山把所有的感谢信集在一起转寄给了弘一法师。这是弘一法师和内山完造的经书之缘。
弘一法师写给内山完造的书信,今能看到的除了上面举的1930年11月19日的这一封,还有两封:一封写于1931年2月10日(农历庚午年十二月廿三日)温州法界寺,一封写于同年2月16日(农历庚午年十二月廿八日),也在温州法界寺。
2月10日这一封信,对宽永寺寄赠的普门品十种表达“感谢无尽”。推想这是宽永寺收到内山代寄的《华严经疏论纂要》之后的回赠。宽永寺位于东京都台东区上野,为日本天台宗门迹寺。《普门品》是《妙法莲华经》的第二十五品。弘一法师信里说“此经洵为当代希有之宝物。敬谨珍藏,传之不朽”。法师说自己已另外有函致宽永寺“陈述谢意”。所以再致函内山,是要“奉复仁者,并谢介绍之劳”。
2月16日这封信,先是表达对内山邮送《华严经疏论纂要》于日本各处的谢意,说自己无以回报,“谨邮奉拙书二十叶,聊供法喜”。信的结尾说自己“不久即往他方参学,以后通讯之处,无有定所。倘荷惠函,乞寄上海兆丰路口开明书店夏丏尊居士转交弘一手收可也”。
夏丏尊。
这两封信,陈星《李叔同-弘一大师年谱长编》均作了收录。这两封信里,也可以见出弘一法师待人接物、处世处事细致周密,圆融仁和,有始有终,滴水不漏。真值得我辈效法——无论是俗世的还是教中的。1931年,弘一法师52岁。
内山完造在上海经营的内山书店,也是鲁迅所常去的。内山也是鲁迅的友人。据资料,内山完造在上海开设的内山书店,最初是在虹口的北四川路余庆坊弄口旁的魏盛里(今四川北路1881弄),1929年迁至北四川路的施高塔路(今山阴路)11号。弘一法师请内山完造代寄日本各处的《华严经疏论纂要》今天是否还有保存呢?笔者询问陈星先生,答曰“部分有保存”。我所知的京都黄檗山万福寺,内山完造转赠寺里的,弘一法师亲笔圈点过的这一部,至今还在寺里保存着。黄檗山万福寺文华殿总管田中智诚和尚,还对来访的中国客人讲述过这部经籍的来历,时维2020年1月5日。这也是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
2022年3月31日,微雨,杭州西溪寓所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笔下云烟:沈尹默先生题签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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