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红楼》妙语

□金锡逊

世上是先有妙句，还是先有“修辞学”？修辞学从西方传入中国，已经是很晚的事。私塾里肯定没有“修辞”这名称，曹雪芹也肯定没听过私塾先生的“修辞学”讲授，但是他的《红楼梦》妙语连篇，像繁花开满了枝头，你说没有修辞吗？只是那时没人知道那些修辞之花的雅称罢了。

《红楼梦》乃我国古典小说之巅峰，其文学史地位自是不必多说。闲来翻翻书页，觉得此书修辞实在令人叹服。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文学的外衣，内容是文学的肉体，思想是文学的灵魂。外衣若灿若云锦，更能吸引读者直达文学之灵魂。

《红楼梦》中有许多修辞手法颇值得文学爱好者欣赏，我们摘“几朵”看看。

《红楼梦》第八回，写贾宝玉到薛姨妈家去，有下述行文：“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搜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黛玉嗑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向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边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的比圣旨还快呢！’”这里写了“吃酒”和“送手炉”两件事，曹公将两件事用“双关”连了起来，写了林黛玉借“送手炉”指桑说槐，所以“宝玉听这话便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

该书第九回，写贾政问跟随宝玉读私塾的仆人李贵，宝玉的读书进度如何，李贵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弄得哄堂大笑，连贾政也忍不住笑了。因为《诗经·小雅·鹿鸣》原诗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里故意仿拟一下诗句，写出了李贵虽然在陪读，文化水平毕竟只有尔尔。同样在该书第二十六回，薛蟠在贾宝玉跟前说他看见一幅画，画得非常好，落款是“庚黄”，贾宝玉没听见过这位画家，想了好久，在薛蟠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唐寅”，众人都笑将起来说：大爷，可能是唐寅吧。弄得薛蟠好没趣。这是故意仿拟汉字形近字，比直写“那薛蟠真没文化”之类要生动有趣得多了。

第十一回，写王熙凤去探望病重的秦可卿，有句云：“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个就没有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且慢慢地办着罢。’”这里用的是避讳手法，既含蓄，又合常理。此时尤氏不便明说棺材，就用“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代替，让读者心知肚明。

该书第十六回，写贾琏送林黛玉葬父回来，其时元春正值封贵妃，家事很多。凤姐发牢骚道：“我哪里管的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这里曹公故意用民间歇后语来写，棒粗、针细——自比见识浅薄。棒大打人、针细认真。里面还有谐音，指自己不回手。一句话说尽无数意思，又活生生地如闻凤姐在丈夫面前诉苦之声。

该书第十八回，写“宝玉道：‘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甚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这儿将“宝贝”拆开来用，是一种“析字”加“牵附”的手法，就是拆开原来的字，来附会自己要说的对象。这里林黛玉讽刺贾宝玉把薛宝钗当作宝贝一样。

该书第十九回有一段，曹公写道：“袭人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烘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中。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您数数看，这儿有几个“自己的”？有四个！这排比让人感到累赘了吗？没有吧。连连四个“自己的”写出了袭人和宝玉的亲昵光景，多么切合此时情状呵。

该书第二十一回，宝钗走来，向袭人问：“宝兄弟哪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这里很明显是正话反说，揶揄贾宝玉。袭人此处称呼“宝兄弟”口气和宝钗恰恰相反。

该书第二十七回，写到小红向凤姐汇报，用重复法，将“奶奶”一词重复了多次，显出了她的幼稚、负责、可爱。下面摘录红玉说的话：“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 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 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这里“我们奶奶”指凤姐，“这里奶奶”指尤氏，“五奶奶”指宁府玉字辈排行五的某贾夫人，“舅奶奶”指王子腾夫人，“姑奶奶”指王夫人。听起来十分饶舌，却又引人发笑。

该书第三十九回，“李纨触碰到平儿身上的钥匙，道：‘……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甚么？’”用钥匙暗喻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写出了平儿的工作和地位。王熙凤是荣国府里的总管家，自然就是荣国府的一把“总钥匙”，平儿却又是王熙凤的副总后勤部长，时时处处替王熙凤负责，不正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吗？可见不是为比喻而比喻。

该书四十二回，刘姥姥一段话“明日一早定要回家去了。虽然到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不长的排比，出自内心的夸张，把刘姥姥的兴奋满足之情和荣国府这“百足之虫”之奢侈、豪华统统概括了。这就是“笔墨”！

该书第四十九回，写“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笑道：‘你们还不快看看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个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的妹子（薛宝琴），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李纹、李绮），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里用“呼告”的手法，表达了宝玉对姐妹的称赞的感情喷发，是用一般描述手法达不到的，而且用字极为精练。

《红楼梦》里还可以找到许多美好的修辞，曹公那些神来之笔令人叹服。而那时西方的修辞学还没有传入中国。可知笔下功夫，并非先要去学修辞学。

说明：本文采用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普通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作者：曹雪芹、高鹗

作者：金锡逊 ，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杭州市江干区作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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