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杭州姑娘儿，tough ladies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单昊 《孤鸟》150×120㎝ 布面丙烯

车从香积寺路隧道穿出来的时候，细无声的一股暖风，由温良的夜色潜入窗缝:杭州的春天来了。

车子里，大家正谈到考试的故事。科学家说他1996年报考浙江大学，那年家乡辽宁省有18个人填报浙大。

我问他是不是其中的第一名。记得以前听说过他成绩好，高考选的工科专业除了报清华有点悬，别的学校都稳。

但是他说他并不是“第1名/18”，“排在3、4名。”

咦，这么多高分生想来杭州呢~我就硬要得出一个结论来：大家都喜欢杭州的姑娘。

当然可爱的姑娘是不分地域的。不过春天的杭州，姑娘，春风，一定都十分美好。

一边听歌、一边沿西湖骑车的季节来了，我有两条线路：从报社大院出发，分别往南山路和北山路骑，可以偶遇白素贞与苏小小。

在“白娘子线”，我路过太子湾边上的章太炎纪念馆。章太炎先生和夫人汤国梨，就葬在西子湖畔的南屏山麓。

纪念馆里头收藏了一张非常动人的照片，是1915年汤国梨寄给章太炎的。

1914年，袁世凯担心章太炎“反袁”，把章先生软禁在北京龙泉寺。章太炎决定绝食，以死抗争。期间，孙中山发动的“二次革命”宣告失败，更令章太炎深感绝望与不甘。

汤国梨在外头四下疏通关系，致电袁世凯请求放人被拒后，1915年春天，她给章太炎写了一封信，寄了一件和服。这张汤国梨手持和服，神情泰然的照片记录了原委：她手里，非我之大衣，乃是太炎在辛亥革命亡命日本时之和服。”

妻子想提醒他：当年流亡岁月这样艰苦，你都可以度过，眼前的困难一样可以。章太炎因此受到鼓舞，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手持和服的汤国梨　摄于杭州章太炎纪念馆1977年汤国梨在照片背面题字：“此影为余在上海，太炎为袁帝锢禁于北京。余手携者，非我之大衣，乃是太炎在辛亥革命亡命日本时之和服。为袁世凯锢禁之时，太炎拟自尽，寄此衣以为纪念焉。书中有与子同仇之语。时余年32岁，偶检得此影，题之以示儿辈。”

章、汤的结婚照片，也藏于章太炎纪念馆。汤国梨圆脸，眉眼温和，是一位位能诗善书的才女，结婚那年31岁，丈夫46岁。这桩婚事成了一时之盛，各报纷纷报道。

从经过蔡元培先生牵线接到章太炎的求婚信，到同年6月15日两人举行婚礼，不过一个多月。汤国梨后来回忆说，关于择配章太炎，对一个女青年来说有几点是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扬，二是年龄太大（大我15岁），三是很穷。”

当年汤国梨为何义无反顾地闪婚？

“他为了革命，在清王朝统治时即剪辫示绝，以后为革命坐牢，办《民报》宣传革命，其精神骨气与渊博学问却非庸庸碌碌者所可企及。我想婚后可以在学问上随时向他讨教，便同意了婚事。”

和热烈如奶油浓汤般的女子相比（比如王朔笔下的“米兰”，略萨笔下的胡利娅姨妈），江南女子身上，常有种看起来柔弱、实际上非常强悍的力量。英语有个词比中文表达得更犀利，“tough minded（直译心态强悍）”。

在杭州，不缺遇到这样女子的机会——

往“苏小小线”一路骑到植物园，会路过玉泉路一号的一处杭州历史建筑。许多杭州人可能也是最近才知道这处宅邸：去年双十一，阿里拍卖平台上出现了这栋正在拍卖的房产：看上去院落荒芜，墙壁颓疏，售价却是令人咂舌的1.2亿。

房子有名“马岭山房”，是蔡元培先生之女蔡威廉及女婿林文铮旧居，建于20世纪30年代，包括三幢西式建筑。

马岭山房见证过一段最美好的爱情，也目睹过一段最悲伤的思念：

威廉小姐自幼天赋异禀，两岁启蒙，爱画画，爱小说，会说多国语言。但她天性沉静，说话不多。

当时评论家将蔡威廉的作品和林风眠相提并论——“凡参观过美展西画部的游客,大概总忘不了林风眠先生那几幅人物和蔡威廉女士的几幅肖像。林先生的人物构图早被公认为东亚新艺术之绝技，但是蔡女士那几幅肖像却是一鸣惊人。”

这样性格的女子，会选择怎样的夫婿？

1928年春，林风眠应蔡元培的邀请筹办西湖国立艺术学院校长，林文铮担任教务长。蔡威廉激赏于林文铮的法语水平和美术理论观点，率先对小林抛出了橄榄枝。

蔡威廉后来对子女们说，她难以忘怀两人初见时林文铮打的领带，“领带很鲜艳，和他的西装很相配。”她对林文铮说：“一看你这个领带我就知道，你同别人不一样。”林文铮则说，蔡威廉虽然并不是最美，却“最有风度”。

1928年11月，两人结婚。蔡公当时拿出几千块给林文铮夫妇在西湖边盖了这栋小洋楼，亲自题名“马岭山房”，房屋的设计者是蔡威廉。

1938年杭州艺专和国立北平艺专合并，合并后学校里内斗得厉害，林风眠连夜出走。林文铮作为林先生一系，也无法继续教书；一向老实教书的蔡威廉也被解聘了。

被赶出学校的蔡威廉并没那么悲伤，她说，画家的工作是画画，不教书了，可以更好地画画。

但经济就这样窘迫起来了，她完全顾不上画画。抗战以后，一家人后来到西南联大教书，林文铮一个人的薪水要养活一家八口（他们有五个孩子，林母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自然杯水车薪。蔡威廉则需要一个人面对所有家务，此时她又已经身怀六甲。

有时候威廉会想起马岭山房，想起自己留在那里的两幅作品“吴淞杀敌图”和“国军凯歌进沈阳图”，她已经完成了油画稿，正等着放大在布面之上。她对林文铮说，自己永远坚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中国人的。

但威廉没能等来胜利的那一天。1939年5月5日，刚刚生下小女儿之后两天，这位35岁的天才画家，六个孩子的母亲，因为没钱去医院分娩，死在了家里。

1980年代，林文铮一个人回到了马岭山房。这里风景依旧，却人去楼空，黄鹤杳然。他带着自己的爱情之梦，在这里着手完成了翻译法文版的《巴尔扎克全集》。

有后辈来拜访林文铮，发现房间空空荡荡，桌子上放着蔡威廉的骨灰盒。他对前来探望他的中国美院教授郑朝说：“我们俩（林文铮和蔡威廉）是荷叶上的两滴水珠，很自然就合在了一起，从此再也无法分开，哪怕是死亡。”

小女儿林征明说父亲一直认为，母亲的魂魄一直陪伴着他，从未离开。1989年，86岁的林文铮离开了人间，去世之前，他口中反复只有两个字：“威廉，威廉。”

2021年，马岭山房的房子在结束拍卖的最后一刻，找到了新主人：神秘买家出价1.2亿，买下了这栋房子。

西湖边的两个故事讲完，今天下班了。我一回头：同事正在读一套《库尔特·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上、下）》，720页每册。我想起出版人张立宪以前常说，读大部头的人是最性感的。

那么读大部头的女记者，体育场路莫妮卡·贝鲁奇。

总之，欢迎你们春天来杭州（感受一下这里遇到的tough ladies），你可能会真正地感受到春风吹进了骨髓。

奉送一个彩蛋：本期开始，我们想邀请大家配合小时新闻独家推出的播客、手绘漫画，一同“服用”接下去的每一则睡前故事。希望会带来意外的安眠效果，各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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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客主理人

陈宇浩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同时也是独立唱作人、词曲作者、不算太老男人乐队成员，代表作有《在高架上跳伞》《不息》等。

合作艺术家

单昊，宁波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单号艺术笔记主理人。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代表作有《向上生长》系列，《纸片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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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国梨 编《章太炎先生家书》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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