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靓妹与虎仔,是母子俩,却不是美女和帅哥,是狗,是堂妹金辉家的狗,是凶猛如狼的两只狗。
按理说,堂妹家的狗,相当于她的家庭成员,我应该像亲戚一样熟悉,再不济也一来二去混个面熟。但不是,我在外当兵,父母为了孙辈读书和生活方便,将乡下老宅卖了,把可动产全搬进城里。我休假探亲,也只是在城里走东走西,基本不走乡下去,也就从未与这对长四条腿的母子邂逅。
兵当的时间长了,什么时候探亲,有了自主权,便把假期安排在清明节,用意明确,给埋在山里的爷爷以及先人上坟。虽然,除了奶奶,我与他们素无谋面,共同生活过的日子为零,但中国人的血液里,有一种血缘情愫会在一些特殊的时辰苏醒,比如清明和过年等传统节日。清明最利于表达,去墓上添些许土,除些许杂草,摆些许点心,隔着时空奉上些许怀念,弥补些许孝心。
有一年,祭祀完毕,已临近中午。我急着回城,一群好友布了酒席,等着我去酩酊一番。大哥却说时间尚早,回程正好路过堂妹的别墅,你难得来一趟,进去喝杯茶再走。平时他们走动较多,来趟乡下自然要顺道探视,如若过家门而不入,显得不近人情。我还未点头,大哥已经抬手敲门。铁门“咚咚”响,还没听到脚步声来,先传出一阵狗吠,不是宠物狗那种低吟浅唱,也不是农村土狗那种用尽全力的虚张声势,而是那种壮硕狼狗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吼声,低沉而嚣张,饱含着如临大敌的亢奋,能在人的脑子里停留很长时间。
我有点紧张,问大哥她家养的是什么狗?他说是狼狗,还是两条,听说咬过人,一些邻居轻易不敢到她家里去。看来,里边这厮的确不是省油的灯,已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不但制造过流血事件,还在人民群众中造成了不良影响,这让我更加发怵。
我不属于爱狗人士,这辈子与芸芸狗界交往甚少,想必它们对我也无甚好感,我担心贸然进入,会引起它们朝我下手的兴趣。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哥身后,随时准备落荒而逃。我知道狼狗的厉害,也知道自己与其搏斗完全有把握完败,不是我死还是我死,最乐观的结果也是遍体鳞伤。
大门洞开,妹夫见是我们,热情让进。我惴惴的目光绕过他宽阔的身形,看见墙角处,两根手腕粗的铁链拴着两只狼狗。它们见有生人进来,目光炯炯,双耳直立,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嚎叫着往前扑,扯得铁链“哗哗”响,一副有种你就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妹夫说:“没事,拴着呢。”这是对我说的。又一声吆喝:“趴下。”这是对狗说的。如果两句话不分清楚,趴下的一定是我。两只狗也听明白了,果然乖乖卧倒,闭了嘴,目光柔和了许多。
我提心吊胆地从它们前面走过去,可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它俩站起身,居然朝我摇了摇尾巴,传达出温暖人心的友好信息。德牧这种狗,的确忠诚而又聪明,善于察言观色,看见主人热情殷勤,又下达了相当于不许动粗的命令,立即转变立场,不再视我为需要教训的来犯之敌。
这就是靓妹和虎仔,正宗德牧血统。靓妹时年10岁,虎仔8岁,按照狗1岁相当于人7岁的说法,靓妹年逾古稀,虎仔也已知天命,反正都已“夕阳红”。而看它俩的身体,却仍然肌肉紧绷,精神头儿十足,一点未显老态。而且,它俩模样相像,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双胞胎,个头差不离,一样的黄毛黑背,眼圈黑漆漆的。
堂妹说,它俩其实也好分辨,靓妹双眼皮,虎仔单眼皮。我仔细看,果然如此,这俩长得还挺符合国人天然的审美标准。
这样看双眼皮的靓妹,便多了几分妩媚;而看单眼皮的虎仔,更加威风凛凛。它俩往院子里一站,像两个训练有素的“保镖”。堂妹家没着过贼,盖因这俩家伙威名远播。
转年清明,我照例上坟,这次提前与堂妹约定,在她家吃中饭。进得院去,靓妹与虎仔依然被铁链拴着,它俩张了张嘴,见到是我,又把嘴闭上了,没有恶狠狠地打招呼。虽然一年未见,它们居然还认识在下!我想狗的记忆力不至于如此惊人,可能是它们把我的气味,储藏在记忆中了,这是狗的本领。狗走多远都会找到回家的路,它的能耐不在于记路,而是全凭鼻子辨别自己沿路撒下的尿味。
饭桌上,聊起靓妹与虎仔,我最好奇的是它俩的“伤人”事件。妹夫告诉我,它俩没少惹事,有邻居被咬过,有亲戚被咬过,医药费就陪了大几千。不过,俩厮也看人下爪,进门东张西望的,神态鬼鬼崇崇的,穿着破破烂烂的,它会以为是小偷,以怒吼恐吓为主;而平时杀猪宰牛的人,身上散发着血腥气,它就不客气了,保准上去就是一口,嘴下绝不留情。
德牧就是这样,看家护院,有着强烈的责任心,能抵保安。部队的许多仓库,也豢养军犬,基本上都是此类品种,晚上巡逻从不懈怠,从不擅离职守,从不喝酒误事。它们还有一个特点,见到穿军装的人,最多尾随监视,如果不是穿军装的人进来,后果就很难说。
我说既然是母子,感情一定很深吧,人是这样的,狗是不是也是这样?妹夫说平时看不出来,各吃各的,各睡各的,偶尔互相嬉戏一番,关键时候真的是上阵父子兵。
一次,与邻居家的猛犬厮杀,对方也不是好惹的,咬住靓妹的大腿不放,虎仔奋勇上前,母子同心,其利断金,撕咬得昏天黑地,直到被人使出吃奶的劲拉开。那一次战况惨烈,对方倒地,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靓妹也遭受重创,鲜血模糊,翻皮见骨,但仍昂然挺立,双眼皮傲睨四方。
通过战场考验,这对母子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我到堂妹家的次数多了起来,主要是贪婪农村清新的空气,安静的环境,与淳朴的乡情。我发现,靓妹与虎仔有着一种高贵的品性,除了前厅,它们从不进屋,如果我们在室内笑闹,它们也是出于好奇,站在门外瞧瞧,却不跨过门槛与人同乐。就是主人忘记喂它,肚子饿得紧,而厨房又飘出诱人的香味,它们也只是站在门口看看,不肯乞求,不肯显出馋相,更不肯迈上厨房前的台阶。如果主人没有打赏食物,它们便默默走开,卧在阶前,闭眼小憩。
年复一年,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堂妹来电说靓妹走了。噩耗来得太突然,我感到一阵伤感。值得宽慰的是,靓妹已经15岁,也算是高寿岁瑞了。我问虎仔状态如何,堂妹说在给靓妹送葬之前,虎仔一直围着靓妹的躯体转圈,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想必也是伤心至极。
虎仔不再有母亲的陪伴,靓妹的气味随时光消散。
现在,虎仔也已进入暮年,老得走路都十分吃力。它现在自由了,不用再拴铁链,经常无精打采地卧在阳光下懒得起身。有时候家里来陌生人,它会努力地站起身,发几声低吼,但想冲上前去,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有几次我们上山挖野菜,或者去地里干些活,一回头,却发现虎仔不知何时也跟了来。行走在田间地头,虎仔往昔的矫健、凶猛与灵敏荡然无存。它的后腿弯曲,肌肉松驰,像肉袋子耷拉下来,所有的力量似乎只来自于依然坚硬的骨头,不要说一跃而起,支撑起它宠大的身躯也是勉强。上一级台阶,都要张开大嘴,吐出舌头,气喘吁吁,像是在拼尽全力。即使在平路上走,也不轻松,走着走着看似要倒下来,但终于也没有倒下来,只是走一段便歇一歇。下坡更是四腿打颤,连滚带爬,有几次摔倒,爬起来看看我们,神态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来干什么呢?它应该知道山上没有它能吃能喝能玩的,也没有它想要探望的,就是说没有它任何想要的东西。如果功利一些,狡诈一些,圆滑一些,抑或懒惰一些,它都不会来。
但它还是来了,眼睛警惕地巡视四周。我想它是受到天性的驱动,履行着保护我们的职责。这样的狗,即使英雄迟暮,依然牢记护主初心,血液里流动着非同一般的品性。
我替它寻找到不必跟随的理由,都只是俗虑尘怀。
只有狗,能做到生命不息,极端忠诚,永不退休。
于是我理解黄永玉先生所说:“我认识的人越多,越喜欢狗。”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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