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焦点:跤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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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焦点:跤艺复兴

来源:北京日报 2022-06-21 07:00:08

韩国卿(右)和恩师马贵保

韩国卿师徒在表演中


(相关资料图)

韩国卿,是北京东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宝三跤场跤艺”传承人。宝三的跤艺表演曾经风靡旧京,因这门技艺融中国式摔跤、曲艺、戏曲于一体,观者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能够体验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感觉,被人形象地赞誉为“武相声”。

风采

这么一来二去,足足遛了5分钟光景。“砰!”一声脆响,不到10秒,壮汉把那徒弟顶起重重撂在地上,掌声如潮水一般涌向舞台。

剧场内座无虚席,偶有三两声咳嗽,台下静极了,人们的呼吸声像微风拂过树林。

就在大家翘首之时,台上走来两个彪形大汉,浓眉广颡,燕颌虎腮,行至中央处站定,二人同时面向观众拱手抱拳行礼,其中一个说道:

让过诸位,这场节目叫摔跤。什么是摔跤?就是流行于京津两地的掼跤。

最早这行当在哪儿?乃清宫善扑营。每年腊月二十三小金殿比武,皇上御驾观战。您哪位观众要是看过清代画家郎世宁的《塞宴四事图》,就能看到乾隆皇帝在木兰秋狝后,于避暑山庄举行盛大的摔跤比赛。

您知道康熙擒鳌拜吧,就是当时的摔跤手给办的。跤手名为“布库”,咱老北京叫白了,管跤手叫“扑户”。后来,清朝灭亡,跤手流落民间,很多老前辈为了生计,开始在北京撂地卖艺。

最早干这个的是谁?沈三(沈友三)、张狗子(张文山),还有一位大大有名,宝三——宝善林,咱说的这三位老先生都早已驾鹤仙游,就连我的恩师马贵保先生现在也摔不动了,我们哥儿几个初学乍练,只能是按照老先生们的风格给您模仿模仿,可不一定练得好,有个腰来腿不来、腰到腿不到的,您多担待。

(另一位壮汉干咳了几下说话了)嘿,瞧您说了半天,上这儿干嘛来的?

摔跤啊。

既然您说摔跤,那我跟您来来得了。

(只见壮汉宽衣)诸位,摔跤讲究“四称”,就是“同(应为‘通’字,这里故意说了别字)天贯日”。您看这几个汉字:“同”“天”“贯”“日”,写出来都周正。非得是这个身形的人才能练摔跤。

什么身形练不了?(面向观众介绍)您看“气、甲、由、申”四个字都不周正。不是上面大底下小,就是底下小上面大,尤其是这“气”字,还带一勾。您看这儿,脑袋大、脖子粗,这么大脑袋(双手比划出一只大西瓜),这么细的脖子(伸出一根小拇指比划)。

(壮汉抢话)那是“王八”。

对,您说这是“王八”,我可没说您。

得得得,前面不错,咱们翻过去,看看后盖。

什么叫翻过去?翻过去,那还是“王八”。再说了,什么叫后盖啊?

那怎么说啊?

转过去,看看后面。

得得得,听您的,转过去,转过去。(壮汉背对观众)我们这个肌肉群都有专有名词。(壮汉挺直腰板,一本正经,得意洋洋)诸位,您看这叫血脖、前臀尖、后臀尖……(哈哈哈,观众会意,一阵哄笑)。

去吧!去吧!您别起哄,头了叫“王八”,这回改“卖肉”的了。

得了,您这儿晾了半天,咱到底摔不摔?

摔啊!

摔,别着急,我这儿还有一徒弟,您先赢了我徒弟,再来跟我摔。

得得得,您把您徒弟牵上来。

什么叫牵上来?是请上来。

徒弟,上来!(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路小跑着上台抱拳拱手行礼)

哦,这就是您徒弟?

是爱徒。去年收了十个,浇死了九个,就剩下这么一位。

拿什么浇的?

开水……(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这么一来二去,足足遛了5分钟光景。“砰!”一声脆响,不到10秒,壮汉把那徒弟顶起重重撂在地上,掌声如潮水一般涌向舞台。

预备!(三跤两胜,师父刚喊,壮汉就蹿出去了)嘿,急什么呀?预备开始再摔啊。

我急!

别急,慢慢摔。摔跤赌三下,这哪跟哪儿。

(“砰!”壮汉再次撩起徒弟摔倒在地)知道吗?摔他干嘛呀?摔他不为摔他,就为叫你。

我算瞧出来了,你来了就要跟我摔,非要跟我摔摔。

什么叫非要跟你摔摔,就要跟你摔摔。

得了,诸位,您爱看吗?(爱看——台下异口同声)得了,兹您爱看,咱们摔得天黑见,跟他大战三百六十回合。

(师父向壮汉伸出手)这干嘛呢?

握手啊。未曾学艺先学礼,这叫礼多人不怪。来来来,握手。

甭握手,握手我也不轻摔你。知道咱穿的这叫什么吗?

这叫跤衣,也叫褡裢。

哦,穿你们身上叫褡裢,穿我身上就不叫这个。

穿您身上叫什么啊?

穿我身上叫“永不沾尘”。

怎么叫“永不沾尘”?

就是没躺下过,不沾尘,不挨土。跟您这么说吧,穿上跤衣,我连我爸爸都摔。(徒弟站出来,面向观众说:对对对,连我都摔)。

嘿!有您什么事儿啊,上这儿找便宜来了。

(师父和壮汉摔了起来,只见师父一手紧攥壮汉小袖,一手扣住壮汉大领,使了一个大别子,将壮汉高高摔落在地)就您这水平,我是瞧出来了,以后别上这儿摔了。

……

入行

12岁,韩国卿正式进入北京市什刹海体校,开始了专业运动员生涯,先后师从李海林、段继奎、海德亮等教练学习柔道。

瞬间,台下炸开了锅,掌声如一湾溪水在咫尺之外堕落千丈岩,几个贪睡的娃娃皆被惊醒。台上的三位壮汉,年龄稍长的一位叫韩国卿,是北京东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宝三跤场跤艺”传承人,另外两个年轻人是他的90后爱徒。

1977年出生的韩国卿,从小在前门胡同里长大,其父韩和亮是北京摔跤名将,曾拿过第三届全运会亚军。受父亲影响,韩国卿也喜欢运动,小学二年级时,天坛崇文体校到学校挑苗子,跑跑跳跳一圈下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被挑中习练武术。

真正喜欢上摔跤,是因为1986年央视播放的一部10集电视剧《神跤甄三》,当时红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少年韩国卿迷了好长一阵子,视“甄三”为神。父亲告诉他,剧中主角“甄三”是以北京南城天桥宝三和沈三为原型塑造的人物,而向剧组提供素材的正是韩国卿日后的师父马贵保先生,马老是宝三的得意门生。该剧中的好多演员都是北京摔跤运动员,有几张面孔,韩国卿还曾照过面。

都说子承父业,况且儿子还喜欢,但韩和亮并没教儿子练中国式摔跤。这里,有一个历史背景值得赘述:诞生于四千年前黄帝时代的中国式摔跤,古人称之为角力、角抵、相扑、争跤等,是我国最古老的体育项目之一。上世纪90年代,非奥运项目日渐冷清,1993年后,中国式摔跤无缘全运会,全国各省、市专业摔跤队相继解散,民间几乎无人习之。从此,中国式摔跤一落千丈,跌至谷底。因为当时北京已没有专业中国式摔跤队。出于子承父业,韩和亮让练了三年武术的儿子改练柔道。12岁,韩国卿正式进入北京市什刹海体校,开始了专业运动员生涯,先后师从李海林、段继奎、海德亮等教练学习柔道。

17岁那年,对韩国卿来说,就像一道坎,他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年仅45岁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丢下孤儿寡母,而韩国卿也因种种缘由未能继续在专业队训练。回家后的那段时光相当难熬,本就内向的他常常一个人猫在家里发呆。在他眼里,那时的胡同仿佛永远罩着一层暮色,屋顶上空鸽群飞过,哨声“嗡嗡”刺得耳膜发麻。因为长期接受高强度训练,肩、背、腰落下的老毛病发作时如锥刺般一阵一阵偷袭过来,痛得最厉害时,汗如散掉的链珠直往下滚。加之,在体校全封闭式训练,社交圈子就那么大,找工作连个像样的文凭都没有,找工作非常困难,日后能干什么呢?一想起这些,他就头皮发麻,有时候听到胡同中走街串巷的小贩操一口浓重的乡音吆喝,他觉着自己跟这些外来务工者的处境没啥两样,甚至还不如他们。

传承

为此,他没少挨训斥。教练高高举起白蜡杆,抡向他的屁股时“咻、嗖”的声响,韩国卿这辈子都忘不掉。

就在此时,父亲的师父李宝如老先生找到韩国卿,对他说:“国卿,老跟家里糗着哪行啊,别总跟家里呆着,回头找我去……”李先生在北京武术院开了一个中国跤培训班,他让韩国卿跟他练去,闲暇时还能随他一道去北京微缩景园参加跤艺表演,也算有个收入。这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韩国卿攥得牢牢的。路还要往前走,生活还得继续过,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了新征程。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但是每每忆起,韩国卿总念念不忘李宝如先生的这份恩情。

韩国卿对以中国式摔跤为基础进行跤艺表演并不陌生。这事还得从什刹海体校午休期间“开溜”的小插曲说起。1990年前后,马贵保先生在鼓楼毗邻的集市开了一个跤场,摔跤名将杨宝和、王文治、刘玉森、徐茂等老前辈都在此撂地卖艺。得知有这么一个跤场,韩国卿午休都不睡了,隔三差五地偷偷溜过去看表演。

鼓楼跤场的设置完全复制民国时期的南城天桥跤场,中间位置摆几张八仙桌和长条凳,桌上置一老茶壶,等着上台或者已在台上表演的摔跤艺人均赤膊,褡裢随意搁在条凳上,观看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好不热闹。跤场的氛围是摔跤连带聊天,气氛跟旧时的茶馆、戏楼如出一辙。马贵保和王文治老先生在台上的表演炉火纯青,幽默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任何相声表演艺术家,观众既欣赏了精彩的摔跤,还被逗得人仰马翻,因此,演出场场爆满。临近表演结束时,马贵保先生会有一套专门的台词跟观众打钱,行话叫“开杵门子”,这是旧时的江湖买卖口,早年间有句传了上百年的古话——“没有君子不养艺人”。看着高兴,有的出手阔绰,手头紧的或者囊中羞涩的,也不强求……韩国卿说,现在会“开杵门子”的可不多了。

韩国卿特别佩服这些60岁开外的老先生,每个动作都不含糊,讲究高起高落,虽然知道摔跤在这里边表演配合的成分多,但是动作有板有眼,能够从中领略到真正的中国式摔跤风采。“这帮老头可真够棒的!”韩国卿看得眼睛都直了,最让他开眼的是老先生们在台上的贯口活,地道的京腔京韵,还有很多摔跤的俏皮话和歇后语都让他觉着新鲜。

跤场下午表演的时间通常在两点左右,体校下午三点半训练,每次看足一小时后再一路小跑偷偷溜回宿舍。午休时教练查岗,每次都发现韩国卿不在。为此,他没少挨训斥。教练高高举起白蜡杆,抡向他的屁股时“咻、嗖”的声响,韩国卿这辈子都忘不掉,后来偶有劲风“嗖嗖”作怪,听到这动静,他都心有余悸。

去鼓楼跤场的次数多了,混了个脸熟,摔跤的老先生们得知韩国卿是韩和亮的儿子后也越发熟络了,有时候还让他跟去跤场帮忙的小伙子们上台练练。有一次,少年韩国卿问马贵保先生:“宝三爷长啥样啊?”马老很神秘地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月票夹子,背面放着一张宝三的照片,说:“看见没,小子,就长这样。这么一瞅,你跟宝三的眉眼还挺像,下次再有拍宝三题材的影视剧,我看不用找别人了,就你了。”看了照片,韩国卿跟见到了真神似的,“那模样,那眉眼,一直都忘不掉!”

韩国卿跟随李宝如先生在京城跑过几年场子。但因缘际会,后来拜了马贵保先生为师。这在当时的圈子里可引起了不小争议,许多业内人士颇有微词。因为韩国卿的父亲是李宝如的学生,而李宝如和马贵保先生又是同辈人,他们认为这么拜师辈分全乱了。而李宝如先生觉得摔跤和其他艺术门类拜师不一样,严格地说,摔跤运动员不存在拜师学艺,从事体育运动会跟很多教练学习,韩国卿拜马贵保先生为师,更多地是从“艺”的角度出发,并且韩国卿也很好地继承了马先生摔跤表演的风格。“拜马先生为师没毛病,你现在从事的这个表演、干的这买卖,正是人家马先生创建的‘买卖’,我支持你!”关于拜师,虽是受人点拨,但韩国卿以前并不是没有想过,在他心里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两位神一样的人物:一个是享誉京城、行侠仗义的宝善林先生;一个是德高望重、技艺俱佳的马贵保先生。两位老先生一直影响着他,让他在摔跤这条路上走得越发笃定、从容。后来虽终其所愿,但又深感不安,因为肩上多了一份责任和担当。

马贵保先生人缘好,跟曲艺界的很多老前辈相当熟络,比如相声大师侯宝林。新中国成立前后的那段时期,他们正值壮年,都在南城天桥撂地卖艺。一次,马先生在回家的半路上途经一个小市,看到侯宝林先生正蹲在一处地摊前翻旧书,马先生问:“您跟这儿干嘛呢?”侯宝林先生一回头,说:“兄弟,这里面有咱们的饭。”就这么一件在很多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马先生却记了一辈子,他告诉徒弟们:“书里有饭。”虽然识字不多,但是马先生坚持读报,在摔跤表演中“现挂”(插科打诨)时还会加进一些奇闻异事、社会百态来调节气氛,在韩国卿看来马先生这是“武活文使”。

每场摔跤表演,跤手们的“贯口”都不一样,根据现场观众的反应和自己当时的状态,“插科打诨”灵活发挥,有时候外国观众多,他们会少说话,而多抖“形体包袱”。

收徒

直到今天,他和四个孩子的关系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90后的年轻人能静下心来和他一起坚守做一件事情着实不易。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国传统文化类演出市场很不景气,一年中仅有赶上春节、庙会等重大节日才有几场摔跤演出,而且也没有固定演出场所,韩国卿的生活朝不保夕,“经济拮据了就去找班上,我在剧组干过武师,跑过业务,当过司机,当过内保,可以说尝尽了酸甜苦辣,但是只要有摔跤演出,那就是头等大事,虽然挣得不多,但是绝不能缺场。”

有一件事是韩国卿至今都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就在两年前,他带着几个年轻人排练一部以摔跤为题材的话剧《摔出一片天》,眼看着第二天就要演出,可是头天戏还排得一团糟。恰在这时,韩国卿的母亲生病高烧不退,他将母亲就近送到一家小医院打点滴,然后火速赶回剧场继续排练。第二天演出结束,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家中时,母亲说感觉好些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人夜里就撒手去了。提到这事,这个壮汉忍不住哽咽起来:“这辈子有太多太多的遗憾,而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妈妈面前尽孝……”人生的聚,有定额,散,也有期程。

时光匆匆,曾经内向低头的胡同少年,抬起头已是中年。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身份——四个90后小伙子的师父。收徒,纯属是偶然。“我还年轻,资历浅,何德何能当别人的师父?”对于现在社会上动辄就收徒弟的那些人,有相当一部分,韩国卿是深恶痛绝的,“那根本不是传道授业解惑,纯粹是旧社会糟粕,拉帮结派罢了!”直到有一天,韩国卿发现大家都越来越忙,上班的、做买卖的……好多同行迫于生计很难再继续坚持下去,最让他深感意外的是,一起合作了十余年的搭档(比他大5岁),38岁就突发半身不遂。搭档的遭遇像一记惊雷在他心中炸开了花,他猛然被惊醒:坚持下去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必须吸收一些年轻人加入。直到今天,他和四个孩子的关系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90后的年轻人能静下心来和他一起坚守做一件事情着实不易,每每想到这些,纵有难事一桩一件袭来,韩国卿都觉着不可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今天,大家看到的摔跤表演(所谓“武相声”)是基于以宝善林、马贵保两代老前辈为代表人物延续至今逐渐形成的一种艺术形式。每一代跤手都借鉴很多其他艺术形式丰富到自己的表演当中。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其落脚点最终还是以中国式摔跤为载体存在。这其中有很多值得深思的问题。对此,李宝如先生总结为中国式摔跤在新旧时代交替中形成了“一脉两支”:一支走向竞技,一支融入到民俗表演中。韩国卿认为,中国式摔跤的真正出路还是回归专业,在继承传统的同时,通过科学训练才有可能培养出高水平的摔跤运动员。因为民间很难出高手。包括摔跤表演,如果不接受专业摔跤训练,即使吃上几年苦,半路出家的恐怕也很难摔出个名堂。

这些年来,韩国卿老爱做梦,每次醒来发现居然做的都是同一个梦,在梦里:中国式摔跤再次回归赛场,学习跤艺表演的年轻人多如牛毛,韩国卿也有了固定表演场所,演出场场爆满,“啪啪啪……”响天震地的掌声都快掀翻屋顶了,他被掌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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