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期参加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纂工作的学者,浙江大学教授缪哲在《“宋韵今辉”系列学术论坛·宋画与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会议上,谈到“宋画如何被认识”的问题。在我们的观念中,“宋画”的概念,理应产生于宋代。但缪哲说,“宋画”的概念,其实还很年轻,是在二战之后才塑造形成的。在明末至20世纪的几百年里,人们其实不太清楚什么是宋画,也不认为宋画是重要的。
缪哲 | 宋画是如何被认识的
【资料图】
(本文根据会议报告整理)
关于宋画的知识,我们可以用《全唐诗》来做一个比较。
康熙朝编纂的《全唐诗》,当时有900卷。1960年代中华书局排印之后,共有25册。1990年代初,中华书局又出版了陈尚君先生的《全唐诗补编》,同样也是大32开本,只新增3册。也就是说,康熙朝的《全唐诗》,至今仍然是无法取代的,整体还站得住,后世只是补充了少量漏编的作品而已。
《全唐文》的情况也类似,它们仍是今人日用的史料。
但是,如果康熙朝要把当时所认识的宋画,全部编纂起来,像今天《宋画全集》一样印刷出版,它能不能像《全唐诗》这样,还站得住呢?
肯定站不住。它会有两个大的问题:会收录进太多的非宋画,这个比例,我想应该在60%~70%之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会漏收太多的宋画,这部分的比例,估计要占现在传世宋画的30%。
所以说,康熙朝即使编了一部《宋画全集》,在今天也只有学术史的价值,无法像《全唐诗》《全唐文》这样,作为研究的第一手史料。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样的不同?
这关系到对宋画认识的历史。这里有三个大的关节点:明末,20世纪初-30年代,二战之后。今天我们所理解的“宋画”概念,其实主要是在二战之后塑造形成的,不过几十年而已,还很年轻。
明末:大量浙派画被改款为宋代画
明代的朝廷,不怎么关心绘画收藏;民间的收藏,则集中于太湖、松江地区。这个地区由于地方传统的原因,偏好“元四家”“明四家”为代表的文人画传统,对于什么是宋画,概念是比较模糊的。
与此同时,当时还流行继承南宋传统的浙派绘画。在晚明之前,民间对浙派的收藏还有不少,虽然没有元、明四家那么显赫。
但是到了17世纪末,情况突然就变了。
明末清初的鉴赏家顾复在《平生壮观》中回忆,他父亲曾对他讲,浙派的大师,如边文进、林良、吕纪等,继承的是南宋画院的传统,作品非常精彩。因此顾复年轻时,就很喜欢浙派。但是中年以后,他迷上了“元四家”的山水,对于浙派开始不太瞧得起。
恰恰在这个时候,顾复发现市场上浙派的作品突然少了。为什么呢?他听人说,浙派山水、花鸟作品,往往被拿去洗款、改款,然后伪装成宋画出售。
从后来的研究看,顾复讲的个人经历,其实代表了明末清初的一个普遍现象。这个时期,大量的浙派或者接近浙派的作品被改款为宋画,流入不同的藏家手里。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有过估计,说“这个数字应该在数百到一千多件”。
大家知道今天《宋画全集》收录的全部宋画,也才一千多件。所以班宗华提到的这个数量是巨大的。可见当时有一场庞大的造假运动,这一下子搞乱了人们对“宋画”的认识。
这样到乾隆开始建立他的收藏时,“宋画”这个概念变得很空洞、模糊——什么是宋画,什么不是,经常搞不太懂。
我们以范宽著名的《溪山行旅》为例。乾隆的内府中,有两件《溪山行旅图》;一件真的,一件是王翚的临本。但是乾隆朝的鉴藏家们在鉴定的时候,竟把王翚的定为原作。范宽的原作,反而被扔在一旁。
现在我们知道,北宋的雄伟山水,每个组成之间都是相对独立的,前景和中景清晰地分割,同时有强烈的比例对比。
王翚的这幅山水,底下截了一段,前景和中景融合了——这时所谓龙脉观念的影响;比例也不对,山一下变小了。当然这些认识是我们后来获得的,但当时连最高明的宫廷鉴定家都不知道。
20世纪初到30年代前后:宋画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
这一阶段跟之前阶段的主要区别,是对宋画意义的认识;对于“什么是宋画”其实也还不清楚。
20世纪30年代,对宋画的认识发生的变化是根本的,决定了我们今天对宋画的观念。
具体地说,就是把“宋画”理解为中华文明的核心体现,或者是中国民族精神的浓缩。这个认识的变化,跟当时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构建有关。
这个想法的灵感是从西方来的,尤其是德国,具体地说,就是黑格尔所说的“volksgeist(人民民族精神)”,以及和这个概念有关的一套理想。这套思想的核心是认为:一个文明的性格和精神,浓缩在它的艺术里。
这个思想传到中国之后,大家就开始在中国不同时代的绘画中,寻找一种绘画类型,用它来代表正在纳入世界体系中的中国。
最终被选中的就是“宋画”。
为什么是宋画呢?
跟元代开始的文人画相比,宋画更写实;在气质上,很接近西方文艺复兴传统所代表的那套写实绘画。
最早接受这个想法,开始鼓吹宋画的是康有为,后来有蔡元培、陈独秀等,最著名的,当然是徐悲鸿。
1918年,徐悲鸿和北大画法研究会的成员,去故宫古物陈列所看了一批书画,忘了是看前还是看后,他做了一个著名的演讲——《中国画改良之方法》,认为15世纪之前,中国绘画一直是全球领先的,它的黄金时代是宋代,以后就没落了。
这场报告可以说是关于宋画古今认识的一个分水岭,塑造了我们今天对宋画的认识:以前被推崇的文人画,开始被贬低。宋画则被抬到了国家民族象征的高度——当然这跟新文化运动的总体倾向有关。
大家可能会问,具体是哪些宋画激起了康有为、蔡元培、徐悲鸿等人的这套想法?他们甚至认为,欧洲文艺复兴绘画是受宋画影响建立起来的。
从我了解的一点点材料看,其实他们没有看到多少真宋画,或者我们今天所认识的宋画。我猜他们看到的,大部分应该是晚明以来的那些伪宋画。
比如徐悲鸿演讲里称赞的宋画,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说过。其中有一件作品,说是宋代林椿的《四季花鸟图卷》,这后来被证明是很晚的一件仿品。
演讲中徐悲鸿还大力赞扬了一件号称是宋代李相的《东篱秋色图》。这张画,从山体的融合程度上看,显然不是宋代的画法,比例也不是宋代的比例,应该是明代院体画家或者是浙派的一件作品。
总之当时被他们推尊的“宋画”,主要是一个概念。临到具体的作品,还往往受晚明人的骗。
不仅是国内的理论家、鉴赏家,国外收藏中国画的观念也一样。在徐悲鸿推尊宋画的时代,美国开始系统性地建立中国艺术的收藏。其中的领袖,就是建立波士顿美术馆东亚部的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还有资助建立弗利尔美术馆的工业大亨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他们对于中国不同时期绘画重要性的认识,跟董其昌以来的本土传统截然不同,他们只注重宋画,排斥元明的文人画传统。
在1919年,也就是徐悲鸿发表演讲后的一年,弗利尔写信给上海的一个古董商,也是他的一个买手王鑑堂,对于王不断送文人画来,大表不满,并指示说:Don’t sent me any Ming or later pictures. I only buy Sung and earlier paintings(别再送明以后的画了,我只买宋或更早的画).”
这个趣味背后的原因很复杂,其中有从日本受到的影响,也有西方文艺复兴写实主义传统的影响。总而言之,这一时期的美国收藏,基本也是以宋画为追求,此外也包含元代继承宋画传统的画家,比如孙君泽、唐棣他们的作品。
但问题是,天下哪有那么多宋画?
大量的宋画,不过是明代改款的浙派而已。所以这个时期,大量的浙派画(当然其中有少量的真宋画)就以“宋画”的名义,流进了美国的博物馆,其中最主要的去向就是弗利尔美术馆。如今这个馆的大量浙派精品,就是这么来的。
二战之后:宋画的再发现
二战之后,天下太平,美国成了最先进、富饶的国家。中国绘画史的研究,就率先在美国的博物馆、大学中繁荣起来,系统的学术制度也开始成型。
他们首先关心的是战前汇集起来的大批的宋画,或者所谓的“宋画”。这方面工作,最早从高居翰(James Cahill)教授开始,他当时是弗利尔美术馆的研究员,对战前汇集的200余件所谓的宋代绘画,作了第一次系统的甄别。一研究,不得了:他发现这些作品大部分应该归于浙派,不应该算宋画。
这样一来,“宋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就冒了出来。宋画研究的热潮,也就开始了。
首先要做的,是将明末以来混进宋画的浙派作品一件一件地剔除。去伪存真之后,宋画才能逐渐露出真面目。
二战之后到90年代,所有重要的艺术史研究者,几乎都参与了这场被学界称作“宋画再发现”的运动。包括高居翰(James Cahill)、方闻、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李雪曼(Sheman E. Lee)、史克门(Laurence C. S. Sickman)等在内的中国画史研究学者,在这个过程中都做了大量的工作。
20世纪70年代之后,台北故宫也在李霖灿的领导下,开始了宋画和浙派的甄别运动。
他们的甄别成果,专门做了一场展览《追寻浙派》。
在高居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班宗华用甄别出来的“浙派”画,在德克萨斯做了一个展览:《大明绘画》。
同时,日本以铃木静教授为主,也开展了类似的工作,出版了《浙派研究》等。
大陆方面,在1960年代启动了对国家馆藏的鉴定,但是这个工作在六、七十年代一度中断。1983年,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几位老先生,对全国公立馆藏的中国古代书画作品,作了第一次系统的鉴定,大量被标为“宋画”的浙派作品和更晚一点的其他作品,被甄别了出来。
1990年代,根据老先生们的这批鉴定笔记,文物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古代书画图目》,8开本,23册。
这样经过全球不同地区的努力,到了20世纪90年代,宋画的真面目就基本清晰了。
我请大家去比较一下三本教科书:
费诺罗萨1912年写的《中国与日本艺术的纪元》(Epoch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rt);
陈师曾1922年写的《中国绘画史》;
喜龙仁(Osvald Siren)在1956年出版的《中国绘画:大师与原理》(Chinese Painting ::Leading Masters and Principles);
1990年代由杨新、班宗华、聂崇正、高居翰、郎绍君、巫鸿共同执笔的《中国绘画3000年》(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ainting )。
他们对宋画的叙述,引用的例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早期教材说的“宋画”,很多你都没听说过;看到图,你就知道那是假的。
因此宋画并不是从宋代以来就有的概念,很长时间人们不太清楚什么是宋画,也不认为宋画是重要的。过去一百年,我们对宋画的认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今天对宋画的认识,大体是在二战以后建立起来,不过区区几十年,还很年轻。
所以说,康熙朝即使能像编纂《全唐诗》《全唐文》这样编出一套《宋画全集》来,在今天也是一部“无用”的书,它只有学术史意义。不仅康熙朝,直到20世纪70、80年代,这项工作也都还不太容易做。
浙江大学编纂《宋画全集》赶上了好时机,从2005年启动的相关工作,是在二战以来,全球不同地区系统、密集、坚持地进行宋画甄别、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的。缺少这些前辈学者的努力,一部能站得住的《宋画全集》不可能形成。虽然现在《宋画全集》收入的很多作品还可以再斟酌,但是基础已经比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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