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凌红
看书时,看到“不待扬鞭自奋蹄”,便条件发射地想到了猪蹄。忘了吃过多少只大大小小的猪蹄,正如忘了去过多少次林山。
(相关资料图)
巍巍林山。多年前,我不会想到,会和这么一个山乡的缘分如此之近。它是怎样的一个山乡?它是心可以流浪的地方。你可以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不需要固定的地点,山间小道,最好随处下车。随意有随意的惊喜,水的流动更亲切,村民的表情更自然。看沧桑的角落,看新生的枝芽,或有不曾丢弃,随手可得的盲目欢喜。它是有好听名字的山乡。村名好听,原始的叫法,合并的叫法。有山,叫西山,叫舜山。有桥,叫花桥,叫石桥。有源,叫林源。有湖,叫霞湖。有岭,叫梅岭。有丘,叫塘丘。凡此种种,构成一个武林世界。这位武者,深谙大道,在山林里扎梅花桩,打猴拳,练龙象般若功,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它是千百个山乡里的一丛,如春日山中的杜鹃花,艳了你的眼。
林山,它在开化的东头。山若苍龙,或见龙在田,或飞龙在天,形象万千。尽管,它离我不远,在百度地图上,用手指轻轻巧巧地外拉,也逃不过毫厘间放大的开化。神仙境里的开化,身怀绝技的开化。
有点固执的我,对故乡的大部分好感,都来自于亲情的绑定。这种绑定,会衍生出更广阔的世界。至亲和食物,是更高级的绑定。随着爷爷奶奶的离去,外公外婆的尘封,骨子里我便不承认有爷爷奶奶了,也不承认有外公外婆了。这个不,带着不敢,也带着不愿和不舍。因为,那是过去式,只代表曾经拥有,感叹没了现世的存在感,只有无尽的思念。可是,那种思念,一定超越了对至亲的定义,即使贴了标签,归根结底逃不过情感的坚守,像苦行僧手捧佛经,旁若无人,潜心守住心灵的专属密码。
当然,一切皆有可能,时间的玄妙在于变。变,是轨迹中探出的小脑袋瓜子。变,会幻化成各种形态。灵动而活泼是其中的一道闪亮,四处窜,煞是可爱。打破这种认定的,也是归结于爱。这爱,在妻子这一头,如藤蔓舒展,每每撩人。她是林山人,想当年,挺着大肚子,坐着颠簸的中巴车,去往她的老家,去往外婆家,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这滋味,没有苦感,是慢节奏,充满烟气腾腾的期待。这份期待里,最佳的代言人是腊猪蹄。没有换代言人的,也是腊猪蹄。
腊猪蹄,我熟啊。你也不会陌生。认识它三十年了。小时候,自家也养了多年的猪。可是,属老鼠的母亲,硬生生是把每年的过年猪喂成了父亲眼中的狗。那一刻,我笑了。是的,过年猪七八十斤而已,吃的也有猪草,更有玉米粉,可是猪就长不胖。也不知道是母亲喂料太少,还是猪栏太干净,猪都不想睡。长膘不成成笑料,倒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好歹是自己的猪,自个儿付出过劳动的。家里的猪肉,尤其是猪脚,成了母亲看得牢牢的“精选好物”。我自然也对经过手工摩搓,石块重压,晴晒雨收,风吹嘴嗅的猪蹄倍感青睐。不仅青睐,还亲嘴。慢慢闻,慢慢咬。咬带筋的蹄。那时候,叫猪脚的多,大众版的称呼。小方桌上,八仙桌上,小板凳上,长条凳上,塑料碗里,搪瓷碗里,青花瓷碗里,铁碗里,都有猪脚的身影。猪前脚,猪后脚。带毛的猪脚趾那一段,壮实的猪小腿那一段,它们穿过岁月长河,一碗一碗地端过来,将我从现在渡到过去,从不惑带往童真。我看到钢筋锅里有笋干,我看到高压锅里有醋豆腐,大块大块,外表被汤汁覆盖,微黄泛着油星子,里面游荡着缥缈却又真实的人间,抚慰众生的欲念,用一把饕餮的剑,汇聚成平凡又朴素的光,让大多数的中午,通向大多数的晚上,生生不息,不厌其烦。
腊猪蹄,还在啊。当然必须在。如果人生有惊喜,那亘古不变的味道,当仁不让。再惊喜一点的是,在林山,在妻子的外婆家,我找到了当外孙的感觉。老话里,把外孙看得很高大,这种高大不是身高,而是对味道的尊重,没有长幼之分,甚至更垂青幼者。座位可以是上横头,座位可以爬上爬下。这些变幻,没人嫌弃你,除了关注你。吃的是猪脚,夹的是鸡腿。好东西,都从娃娃开始抓起了。娃娃的荣誉证书,署上“外孙”的名。外婆家的猪大,两三百斤是常态。每次进去,我都要往猪栏转转,有时候是顺道往厨房走,有时候是抱着还小的女儿学猪叫。对它,还是充满了感情,同时更是佩服老祖宗的智慧,竟知把这家伙圈养,让家的味道变得如此自然,味道口口相传,如经久不息的掌声。
林山的猪蹄,我想,还是和别地儿的有点不同的。腊猪蹄,开化有雅称,曰:岁月腊猪蹄。读之,有年代感。可是,所有的好猪蹄都经历过岁月的历练,阅历加经验值,才是它的诱惑力。如一位游子背着身,长袖飘飘,念天地之悠悠,思猪蹄于远方。镜头对准我,我会说,只有宁静的时光,配上独具的匠心,才能成就美食的独孤求败。它形似一块刀把,通向县城的一头是浅浅的,短短的刀柄。另一头,略带翘角,奔腾向前,京台高速比肩。它的匠心,从大师徐谷青走来,化腐朽为神奇。传唱的故事里,一刀刀一斧斧勾勒了般若世界。传唱的故事里,一个扫地阿姨,也如少林寺的扫地僧,藏着绝世武功,是隐匿的食神,她的红烧肉一烧就是二十年。年过天命之年的她,也许知道天命难违,虔诚的热烈的烹饪初心并未曾改,谦逊而坚守,这座桥梁便是林山人血液里流淌的匠心和见贤思齐的禅心妙境,化雾为道,天地开化。
而在炊烟袅袅的四方福地,家园成花园的步履不停,幸福轮番见证,一山高过一山,一浪高过一浪。表现在食物上,也有诸多的诠释。有一被我私自命名的“小微豆腐”,比眼镜盒略短略窄,不用炒,只蒸,便香甜可口,是点心的最佳选择,吃了还想吃,吃了嘴生花。还有,近年来风生水起的养生的山药面条,见谁一面,都不如吃它一回。只是在不是当地人的眼里,腊猪蹄给我的印象最深。它安静,若处子。它高贵,如白石尖的千年杜鹃,寻常中自有不寻常。这便是,林山给我的印象。你每一次钻进它的被窝,就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面红耳赤,小鹿乱撞,浮想联翩,肃然起敬,回味无穷。
四楼的小洋房,外婆瘦小的身躯挑起猪肉来的画面,清晰如常。那般娴熟,那般热情,那般慈祥。有时候,我只是看到盘中的肉。有时候,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脚步声。有时候,时光戛然而止,惊讶于外婆竟对我如此大方。只要我去一次,总有腊肉。只要我想吃,腊猪脚都会既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地出现。以至于,我的后来,变成了有意识的后来,减少次数的后来,借口很忙的后来,不好意思的后来,偷偷盼着的后来。这些后来,自我叠加的后来,让原来的外婆,换了另一张面庞,不经意间又闯进我的世界,那么奇妙。带给我,光阴不曾老,我还是少年,带给我,想说出口又张不开嘴的感动。我努力辨别着,此时和彼时的不同。我也努力搜寻着,这个时空和那个时空的光影隧道。感动表现在脸上,是脸部有点僵硬,眼神有些停滞,鼻子有点发酸,眼角也有湿润润的液体在酝酿,正从某个不远处放马而来,风华正茂,一往无前。我知道,成年之后,特别是娶妻当父之后,流眼泪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我也知道,她成了我眼睛里看到的,心里认可的外婆。在吃腊猪蹄的岁月里,往昔的日子被还原,幸福的是,以我如今的感知,便对孝道,或者说是亲人间的表达有了更从容,更直接的袒露。不再吝啬语言,不再舍不得夸厨子,不再阻挡四目相对,心心相知的交流。
生活像悬疑的小说,没有人知道下一秒,剧情会怎样。谁会想到,一个蹄字会有那么多的回味。旧时女人缠足,如我奶奶,已过百年。三寸金莲,唤作“小蹄子”,是《红楼梦》里贾母的口头禅,指的是年轻女性。妖媚之中带着蜻蜓点水的小嘲讽,在食物这里,摇身一变,爱不离嘴,口齿生香。咬着嚼之,像炫迈口香糖,根本停不下来。腊了,便有味。腊了,才不腻。腊了,我和林山的感情越来越深,不知不觉悄然靠近,像一片叶的叶脉,连着内里的叶脉,心心相契。它在某个瞬间超越我熟悉的当下,熟悉的村庄,熟悉的人群,飘飘然走进不慌张,愿长相守的异乡。我成了那个,喜欢吆喝酒香的人。成了只要你开口问,便滔滔不绝,有礼邀约的人。像山谷里的风一样自然,像河滩里停在石头上休憩的青蛳一样,自信又自在,享受着流水的全身浴。我知道,或许我做不了什么。但是,我迫切地想表达些什么。这种表达无关他人,只关乎自己。关于内心,关于遇见的人和事,关于记录下来不想了无痕迹。
我想,这样的情感,很多人都有。去一个地方,怀念的是食物,也是人,食物经由人,才有永远不会老的故事。故事被一江春水相带,流进每个人最柔软的部位,化成一道符,一道令,一道魂,散开烦恼的尘。好多如旧铁慢慢生锈的日子,被擦亮,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清新隽永。
也许,生活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食事。你可以放不下筷子,但你不可以放下某种向往,放下自己的味道。
比如,林山。比如,林山腊猪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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