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闻速递：回家偶记丨大姑父的年

▢宋闲闲

大姑父，在家忙啥呢？我推门进去，把一箱酒一盒茶放地上。老曲正从锅里捞鱼，转头看向我，咧开嘴笑起来，我做鱼冻呢，你今年回来过年？我点头，两年没回来过年了，今天上午刚到家。

年二十九，我从杭州回到老家密州。高铁、地铁、自驾9个小时到家，我妈让我和我弟抓紧出门，趁着除夕前最后一天，走走亲戚。

【资料图】

肉皮冻。

老曲把我和我弟让进屋，倒茶，端出来瓜子糖果小橘子。抽烟吗？他问我们。大姑父，我们都不抽。他自己点上一根，烟袅袅散开。我大姑去年春天去世，表哥表嫂住市区，晚上回老家过年。老曲自己在家，暖气开得低，屋里有点冷。午后的阳光晒在他脸上，皱纹多了不少。

这两年建设“新农村”，村里的面貌变化挺大，房子全都刷成一个颜色。如果我一个人来，估计找不到他家门。我弟把车开到胡同口，我朝胡同里看，才找到家门。

回来一趟不容易，老曲说。

还行吧，动车6个多小时就到青岛了，我弟开车接我回来。

现在高铁真快啊，老曲的脸隐在烟雾后，早年我去东北，路上坐三天四夜，挺折腾。

现在交通快了，你自己在家无聊，来杭州玩呗。

他摇摇头，弹了弹烟灰，现在不行了，老了，也不识字，出去怪害怕，不像年轻时候啦。

老曲家房子的格局跟30年前基本没变，只是地面铺了瓷砖。小时候我和弟弟常跟着我奶奶来小住。房子后面一片麦田，尽头有蔬菜大棚。我在田边水渠里放炮仗，炮仗埋雪里，啪一声把雪炸飞。放完炮仗回家看DVD，表哥淘来不少光盘，都是港片，看周星驰的《赌神》《大话西游》。

大姑的照片屋里没看见。屋里只有我表哥的结婚照，一米多高，挂墙上，晒褪色了。

大姑父，我记得小时候我睡这炕上，我坐这看电视，放《封神榜》。

老曲笑了，皱纹更深，你还记得，这房子是有点年头了。

记得呢，那时候二姐三姐早上打水洗脸，就在那洗，冬天水拔凉。老曲挺高兴，一边抽烟，一边给我俩递橘子。

老曲个不高，脸黢黑。早年丧父，13岁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帮着母亲照顾三个妹妹一大家子。

那时候他还是小曲，摸爬滚打，学会了木工、瓦工，干活是一把好手。到了适婚年纪，他妈跟他舅妈一合计，把舅家的大表妹撮合一块吧。于是小曲就娶了我大姑。

小曲娶了媳妇，前前后后生了3个女儿一个儿子，小曲手艺好，刨木、钉橱、垒砖、垫瓦，做家具、盖房子不在话下，脑子也活，远近都来找他。

1983年秋，东营市召开成立大会。黄河在这里滔滔入海，因为胜利油田和黄河三角洲开发，一座新的地级市——东营诞生。为了修建堤坝、铺设公路，从周边地区征劳动力，一天给68块钱。小曲报名去了，200多公里到工地。这之前，小曲只在去佳木斯的火车上见过黄河。

在海滩上，小曲负责用小推车推土，运到路上，新的公路建成。运到堤坝上，加固大堤，阻挡海浪冲蚀。海风吹，烈日晒，几个月回来，小曲变得更黑更精壮。

一家人生活渐渐好起来，子女慢慢拉扯大了，小曲也变成了老曲。老曲闯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世面，九十年代干过建筑行业，给人盖房子，手底下一堆人。他家也翻新了房子。

老曲在社会上吃得开，敢闯敢干，说话滴水不漏，喝酒从不含糊。在村里他最早开上手扶拖拉机，30年前家用DVD也是新鲜物，说起他名字没人不认识。

老曲还是种姜大王。1995年，我在他家里住，收获的季节，一家子到地里挖生姜。老曲在前面，用镢头把姜刨出来，绿色的苗、肥硕的根茎，一行行在地上并排躺着。大姑带着孩子在后面，用镰刀把茎叶剪掉，去掉姜上的土和根须，脆生生的姜装进筐里。姜芽很嫩，腌起来是很好的咸菜。

拣出最嫩最好的姜，送到丈母娘家。后面40年，丈母娘吃姜没花过一分钱。每年过节，老曲大包小包买东西，从不含糊。

那时候我蹲在姜田里，觉得收获生姜好玩，也想动手。大姑不让我碰镰刀，我只好掰掰土，一会就玩够了，跑到一边抓蚂蚱。

为了储藏蔬菜，老曲在家里挖了个地窖，冬暖夏凉，除了姜还有冬天的白菜。地窖口常年盖着，深五六米，下去要用梯子。每次下去，要先通风，点根蜡烛先下去。这种地窖在密州也很多，听说也有塌了的，但在老曲这儿，这种事故没有过。

现在院子里都是水泥地，地窖早没了。从屋里出来，我看见后面的水渠也已废弃，当年要用手往上爬的，现在连我膝盖高都没有。

坐上车后，我弟说，给你使眼色你没看到，干嘛提过去的事？去年大姑死了，大姑父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出来后就把大姑的照片都撤了。

密州年俗，大年初一拜年，初二天蒙蒙亮就去上坟祭祖，行人纷纷走向山林。老曲家的墓地在一片栗子林里。烧纸的白烟随风飞，烟花冲天，鞭炮挂在栗子树上，啪啪响，放完后树下一地碎纸，如同一地落梅，堆在新坟旁。平林漠漠，山峦起伏，祖先们享受着子孙的飨祭。年年如此，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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