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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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母亲

来源:钱江晚报 2022-04-26 15:49:18

□寿剑刚

父亲走后,我写了篇纪念父亲的文章,母亲读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母亲离世也有一年又四个月,我想她一定在等着,读我写的纪念她的文字。

写母亲与写父亲不同。写父亲只需怀念,只需叙述与倾诉。写母亲除了怀念,还需再认识再理解。从何说起呢?就从母亲的命说起吧。

母亲的命好。

母亲出身好。她1933年出生于浙江嵊县剡北渣村的一户农家。祖上曾是大户人家,到了她爷爷辈家道中落,再加上她父辈兄弟多,分家析产后就成了穷人家,解放后成份划为贫农,成了根正苗红的红五类,护佑她安然度过成年后经历的历次政治运动。

母亲从小得宠爱。她是家中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下面有三个弟弟。小时候母亲聪明伶俐,深得外公外婆的喜爱,还让读了几年书,有初小文化程度,能勉强识字断句。这在他们这一代的农村女孩中是极为难得的。

母亲实现了阶层的提升。她十五六岁时去嵊县锦源丝厂做了缫丝工,解放初锦源丝厂并入海宁长安丝厂,并更名为浙江制丝一厂。从此母亲成了产业工人,完成了从农民到工人的惊人一跃,何其幸运。

母亲嫁得好。父母成婚时,父亲是现役军人,婚后5年转业到了海宁,夫妻团聚安居乐业。父亲是个好脾气男人,虽然有时也会为家庭琐事和母亲吵上几句,但从不说重话,吵过就没事了。母亲体弱多病,父亲噓寒问暖照顾周到。虽然工作很忙但父亲也顾家。到了晚年,彼此相依为命,感情弥深。

母亲儿女双全。膝下有二男一女,子女们都还争气成器,两个儿子在恢复高考后先后上了大学,女儿在国营企业下岗后自己创业也小有成就。孩子们虽然没能事事顺着她,但也算孝敬。

母亲一辈子衣食无忧。那时父母每月的工资加起来有120多元,除了要按月给祖父母寄些钱去,我们五口之家平均生活费也有20多元,虽然时常也捉襟见肘,甚至偶尔到了月底、发工资前要去向人借钱。父母都好面子,有时会为该谁出面去借钱发生口角。但更多的是邻居上我们家借钱。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称得上是小康人家。每到星期天,家里总能改善下伙食有鱼肉吃。我家还有台电子管台式收音机,也是当年的稀罕物。小时候我为了寻找里面说话的人差点把它拆了。但母亲一生节俭,像多数传统女性一样勤俭持家。几个孩子的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缝缝补补老三接着穿。男孩子的长裤前面开了门,传到我妹那她意见老大,为此她还哭了几次鼻子。剩菜剩饭母亲都舍不得倒掉,天热时我们早上有时吃到有馊味的泡饭,每次我们说馊了她都说没馊。她差我们上街买菜,回来后得一一报账。她对菜市行情门儿清,你休想克扣银两中饱私囊。记得上初中要用圆规,母亲不舍得买贵的,说不影响学习就行,看到有同学用那种表面锃亮精巧的圆规,心里那个羡慕啊。但她也有慷慨的时候,上初中时陪她去上海看病,我那时迷恋打乒乓球,路过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我央她给我买一块乒乓球拍,母亲毫不犹豫花2元6毛钱给我买了块球拍,为此我高兴了好些日子。母亲这种节俭的习性,后来到了家里经济条件宽裕了仍然保留着。洗脸水只倒小半盆,跟她说不必如此节约也不管用。母亲在花钱上有点抠,但她对自己更抠,印象中从没见她特意为自己置办些什么穿着享用之类的东西。

用世俗的眼光看,怎么看,母亲都是个好命人。

母亲的命也苦。

母亲一生操劳。家务活以母亲操持为主,虽然我们家也像多数双职工家庭一样,子女们早早开始分担家务,但她是我们这个家里做得最多、最辛苦、最劳心的。下了班就围着丈夫孩子转,鲜有空闲的时候。

母亲体弱多病。她从外婆那遗传了糖尿病,到后期每天打20多个单位的胰岛素还控制不好,各种并发症陆续出现,把她折磨得够呛。母亲还有类风湿关节炎,手指经常红肿着,冬天还得在冷水里洗衣洗菜。得了青光眼再加糖尿病对眼底的损害,到了晚年视力两眼只有0.1和0.2,动了几次手术效果都不明显,也是痛苦不堪。退休后尤其在70岁以后,她经常摔跤,四肢和腰全摔断过,每次摔伤都要三四个月才能恢复,功能退步一大截。最惨烈的那次是在1995年。我刚到市计委任主任,工作千头万绪才开了个头,母亲因海宁医院无法诊断她的糖尿病是I型还是II型,我把她接到嘉兴中医院住院做诊断治疗。白天我们上班,她在医院检查治疗。想着给她改善下伙食,晚上我太太接了孩子放学回家买菜做饭,让她走10分钟路来我家吃,饭后我再送她回医院。没想有一天母亲来我家路上被一小毛孩自行车撞断了腿,这下我没招了,只能把父亲从海宁接来嘉兴陪伺。父亲白天去医院,晚上住我家。真是祸不单行,有一天母亲后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又摔一跤,这一回摔成腰椎压缩性骨折,得卧床三个月。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又因劳累心脏病犯了也住了院。这回我彻底没招了,弟弟在北京工作正在装修婚房回不来,我只能把父亲交给妹妹,自己去向老杜市长请了一周假,说忠孝不能两全,这回我得先尽孝。真的是焦头烂额,上有老下有小,中间工作刚上手。母亲更痛苦,但是她很坚强,很有韧性,很能吃苦,在床上硬是躺了三个月挺了过来。母亲承受的病痛远超常人,一辈子都在跟病痛做斗争。

母亲的性格脾气不好。按说母亲这样好命的人,应该是平和的,宽厚的,快乐的,但其实不然。她最大的不幸不是体力上的操劳,物质上的匮乏,甚至也不是身体上的病痛,而是精神上的郁郁不快。她这一生,好像多数时间处于负面情绪中。母亲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跟长辈、亲戚、家人、邻居,跟她小姐妹的关系,经常处于紧张甚至冲突的状态。尤其是跟我妹的关系,好像自妹妹懂事起,母女关系就处于紧张中,一直到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的自主性下降依赖性增加,看到女儿对她的细心照顾,关系才有所缓和。按理说父母是想有个女儿,才在有了两个儿子后要了第三个孩子。母女间的战争因何而起,为何持续一生,至今我不得其解。据妹妹说,俩哥离家去上大学后,家里只剩她一个孩子,彼时母亲正处更年期,我妹青春期,天雷碰地火,摩擦不断伤了感情。母亲感觉所有人都欠她的,而且所有人对她作出的奉献和牺牲都不领情。母亲年轻时,因她家庭出身好,有点小文化,再加到长安后不久就入了党,工作表现好,操作技能好,组织上曾考虑培养她做干部,但她为了家庭几次放弃了机会。十年二十年后,跟她同时期的培养对象做了厂里的党委书记,落差巨大,心有不甘。是的,母亲为我们这个家和儿女们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们都欠她的。

顺着特别说几句浙丝一厂,留下几行文字以志怀念和纪念。长安镇一共万把人口,浙丝一厂全盛时有二三千职工,一年有几千万工业产值。镇上的人家跟浙丝一厂或多或少都有关联,一个工厂托起了一座小镇。子弟学校、托儿所、幼儿园、医院等一应俱全。我们三兄妹都出生在厂部的医院,我小学就是读的子弟小学。与其说我们生活在长安镇,倒不如说我们生活在浙丝一厂。厂子是个女工厂,即使加上小镇的人口,也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因此有不少女工外嫁远嫁,还有不少老姑娘。那一代女工将自己的青春甚或一生奉献给了这个厂子。这个厂现在已改制为股份制企业,不复当年的荣光。作为浙丝一厂的家属子弟,我们对这个厂也有很深的感情,留下不少美好的记忆。

再说回到母亲。母亲不善于表达沟通。说话比较狠,喜欢用反问句,在责骂和争吵中,怎么痛快怎么说,或者怎么让你难受怎么说,尤其是面对亲人家人时,不考虑沟通效果。而且她的记性特别好,陈年烂芝麻的事都记得,每次起争执时她都能一一翻出来数落一通。母亲这样的脾气,把自己的心情搞坏了,遇事很容易情绪化。而且久而久之,家人脾气也跟着急,孩子们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尖刻,陷于一种不良循环中。她痛苦,我们也痛苦。母亲强势。家里日常起居生活中的事儿都要听她的,而且不容商量,不征求意见,你若不听,她就会生气,经常祭出那句天下父母的至理名言,我都是为你好。但在我和我弟要不要考大学,选什么样的学校和专业,乃至后面的择偶上,母亲都听由我们自己做主。所以我想,她的强势并非出于控制欲,而是性格脾气使然。母亲还爱哭,一有委屈她就哭,起先我们会感到手足无措,有点心疼同情她,到后来我们也慢慢习惯适应了。

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在想,她这样的性格脾气是怎样形成的,跟弟妹讨论后觉得可能是这么几种因素造成的。一是小时候外公外婆宠着她,长大做了工人后经济上经常接济家里,在家中地位高,到了海宁小姐妹因得求她写家信而惯着她,婚后父亲又让着她。如此养成了她任性的性格。二是没有自己的事业和爱好。工作只是个饭碗,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业余时间没有排遣调剂自己心情的爱好和娱乐,一辈子围绕着家庭转。母亲的天地太逼仄窄小了。三是病痛不断。身体不好,心情就不好,脾气就差。我自己也有体会,工作上生活中我很少生气,偶尔吼几句往往伴随着身体的不适。四是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调皮淘气经常惹她生气,长大后脾气也倔经常跟她顶嘴。有句老话,叫做孝顺孝顺,孝易顺难。多子女的家庭常常是此起彼伏一地鸡毛,做父母的脾气要好也难。总之,母亲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我们做子女的,除了自责,也替她惋惜,甚至有点痛心。

母亲对我有些偏爱,虽然明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她也从来没说过,但我能感觉得到。这种偏爱甚至延伸到我太太和女儿,像是爱屋及乌。我想大概是这样几个原因。其一,我是母亲第一个孩子,且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由她自己奶大的,也是长得最像她的,感情上有些特别。其二,小时候我病病歪歪的,父母的关爱付出自然要多些。我高中毕业刚满16周岁就去了农村插队,父母有些心疼想多作些补偿。其三,作为家中长子,最先为父母替劳担事儿,最先参加工作替家里减轻经济负担,家中的地位作用有些特别,父母对我的期望也要高些。弟妹对母亲的偏爱可能也有所感知,但他们没有怨言,可能是母亲表现得不太明显,也可能是他们对体弱多病哥哥的一份心疼与爱护。其实,多子女的家庭,父母要做到没有一点偏心,也难。

母亲影响了我什么,给我留下些什么?

首先是价值观。虽然父亲对我价值观的形成影响要大些,但我的价值观无疑是父母共同塑造的。从小母亲就教育我做人要诚实、正直,不占小便宜,公家的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不能欺负弱小,取得成绩不要骄傲自满。她不仅言传也身教。大概是70年代后期,母亲作为工宣队长去了海宁中学,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看她似有一试身手的意思。她跟学校的造反派关系不好,跟那些课讲得好受学生欢迎,但家庭出身不好,在学校抬不起头的老师却处得不错,给老师们留下了善良正直同情弱者的好印象。那两年,也是家里相对平静的两年。

其次是安全感。孩童时代,我跟母亲很亲,依赖性很强,记忆中都是些温暖温馨的画面。我出生时父亲还在部队,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一边上班一边哺育。每到哺乳时间,母亲就急步冲向厂托儿所嗷嗷待哺的我。工厂在搞劳动竞赛,一天工作16个小时,高强度的劳动再加上营养跟不上导致母乳不足,母亲抱着吃不饱哇哇大哭的我,眼泪巴嗒巴嗒地流。10个月断奶后我被送到诸暨爷爷奶奶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咬牙节食把省下来的粮票往诸暨寄,就怕饿着我。在诸暨时,每到过年我就眼巴巴地盼着母亲,过完年父母要回海宁,我撕心裂肺哭着喊着不让母亲回,此情此景至今犹在眼前。我从小不缺衣少食,作为长子,衣服我都是穿新的,没有尝过穷滋味,在一个有弟有妹的家庭里无忧无虑地自然生长。自小不缺爱,给了我一生最好的护身符,人生的宝贵财富安全感。长大后一直对自己有信心,遇事有定力。清心淡泊,看人发财不眼红。能爱人信人,活得轻松自在。一路走来还算从容笃定,无愧于母亲给我的这份安全感。

再次是母亲培养了我独立生活的能力。8岁时,我因学校离家近,放学回家学着生煤炉做饭,时常把饭搁上炉子就出去疯玩,等想起来饭已烧得穿心焦,为此没少挨过骂和揍。接着学做几个简单的菜,扫地洗碗也开始上手,11岁时,自己衣服自己洗,13岁开始挑水买米买煤球。到我上高中时,弟妹接上来了,家务活就逐渐脱给他们。我从下乡插队开始独立生活,生活自理一点问题没有。上大学时甚至从母亲那学会了缝被子钉纽扣。我太太初嫁时,不太会烧饭做菜,都是跟我学的。学会后她心疼我不让我下厨,从此我双手不沾阳春水,油瓶倒了也不扶。我这辈子的苦,在我20岁上大学前都吃完了。当然,身体上的苦,还在后头等着我呢。母亲在培养我们的生活技能之外,附带还培养了我们吃苦耐劳的品性,所以我们家三兄妹都不骄气。

最后是遗传。据说男孩的智商遗传自母亲。母亲聪慧,所以我也不笨,这得感谢母亲。母亲的疾病也无一例外地遗传给了我,糖尿病、类风关、青光眼等等,遗传就是这么强大。我也不怨母亲,好的接受了,不好的也要照单全收。在基因编辑技术没有普惠人类以前,这都是没得选的事。就像母亲的性格脾气,我们无法改变,只能选择接受。

写下这些怀念母亲的文字,不知母亲是否能接受,是高兴呢还是生气,或者兼而有之?母子一场,也是缘份,谢谢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母爱,养育我长大,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母爱如海啊。您生前我没能多顺着您,常顶嘴惹您生气,现在也没法改过弥补了,母亲您多担待。但愿您听说并相信,孩子都是前世欠他今世来讨债的。

清明节快到了,我会把这篇文章在您坟头烧给您。愿您在天上开心快乐,没有烦恼、没有辛劳、没有病痛。

父母相继离世,家,不在了,人生只剩去路。但人生就是向死而生,请爹妈放心,我们兄妹仨会相亲相爱,好好活着。

2022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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