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泊
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幅壁纸。
壁纸每隔一会儿就会变化。现在,手机把这幅壁纸定格了下来:2022年4月6日,9:56分,16摄氏度。一个男子坐在一个小舰板上,用力地划动双桨。还有一行字: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这是《简爱》里的一句话。译本里的文字事实上我已没有任何印象了,记住这句话更多的可能还是缘于一台收音机。大一那年的暑假,家里那台砖头一样大小的红灯牌收音机还在,在我无所事事的时侯,某些频道还能发出一些让我感兴趣的声音。穿越三十多年的时空,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到红灯牌收音机中激动的简冲着罗切斯特哭喊道:“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穿过坟墓我们将同样地站在上帝的面前。” 看不见的简发出的声音充满质感和强烈的冲击,那是一种不能轻易被忘记的声音。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声音还时不时地在我脑中萦绕。偶尔,在与人的交谈中,我也喜欢把这句话说出来,不适时机地显摆一下。用语言装点自己,这样的糗事,大部分人都干过。事实上,在我少得可怜的名著阅读中,这几乎就是唯一能够完整背下来的句子。
就我个人的语感体验而言,留存在记忆中的这句可能更好一些。虽然它们的意思一模一样。
今天,当我在壁纸上再一次看到这句话时,就像老朋友重逢一样亲切,略感困惑的是,那样一句话,为什么会配那样一个画面呢?或者,那样一个划着双桨溢满美感的画面,为什么会配上那样一句充满伤感的句子呢?
2022年4月6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呀。
也许,这世上,许多事物都是割裂的。思想和行为是割裂的,画面和文字是割裂的,昨天和今天是割裂的。
我们先不去想那些割裂的事物。我们象往常一样地回家。回老家看望老父亲。
从公路到老屋,需要穿过一条弄堂一样逼仄的小路。路的一侧是一面一人多高的围墙,一幅幅墙绘正在慢慢地褪色,就连几块铁皮画也不例外。铁皮画?这可能是一个我自己杜撰的名词,但本质上它一定是对的,因为挂在墙上的那几副画,就是用一块块铁皮制作的。
每次我经过那条小路,在一个有着高大台门的老旧院子前,总要留心地看一眼那幅带着浓烈文艺色彩的紫褐色铁皮画————一个躬身骑车的人,几行莫名其妙的字:岁月更多的时侯不动声色,它突然之间打碎的,却总是最美的东西,比如,最初纯真的少年时光……
高大的台门静静地立着。台门里面,也许就是这片村庄最破旧的一个院子了,里面住着两户,也可能是三户,或者更多的人家。而它曾经的主人,早就远离这个村庄。我记得它最后一任真正意义上的主人,是一对教师夫妇,男的好象当过镇上中学的校长,大家都叫他“王校长”,在我孩时的模糊印象中,一直是中山装笔挺,标准的知识分子模样。女的在一所小学教书,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微笑的眼睛。其时,他们有一个骄傲的儿子,正在浙江大学读书。
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一个读浙大的儿子,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王校长夫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村庄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他们对每一个遇见的人都礼貌而客气,他们热情拥抱每一缕从眼前吹过的风,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抱怨生活了。生活,因为有了在浙大读书的儿子,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啊!
但是有一天,这种幸福嘎然而止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一个天之骄子,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而意外去世了。
幸福黯然谢幕。不久,王校长夫妇就从这个院子消失了。他们此后到了哪里,经历了怎样的余生,居住在这个院子的人为什么不停地变换,我一无所知。
现在,我经过这个院子的时侯,一个独身的五十多岁的男子正从里面出来,蓬松着头发,吃力地推着一辆电瓶车。而就在前面不远处,也是这个院子住户的一对母子,正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是在互相对骂还是在齐心协力共同咒骂另一个人。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户“脑子有点搭牢”的人家。
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他们走进台门,又走出台门。望着台门对面那堵墙上的紫褐色铁皮画,他们熟视无睹。
文艺风格的铁皮画和破旧不堪的老台门,它们隔着一条小路默默对视,谁也没有打扰到谁。它们,毫无疑问是割裂的。
白天和黑夜,也是割裂的。
夜幕降临,你会一下子放松下来。夜色卸下你所有的粉饰,也把你在白天遭遇的焦虑、尴尬,非常得体地掩盖了起来。
已经好久没有在小区不远的西横河边漫步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习惯性地走在西横河边的游步道上,享受夜色中孤独又轻松的时光,一度以为自己就将这样走下去了,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线路,固定的节奏……固定的人。对,大部分时侯,就是我一个人。
这样的散步在持续了两年以后,我到西横河边走路的频率就开始有了变化,先是每周缺席一两天,再是隔三差五去一次,再后来,就几乎不去了。
芸芸众生,生存方式千姿百态,一种方式替代另一种方式,这是亘古的规则。
我也在适应这个规则。
今晚,又去了一次西横河边。在那条快要遗忘了的游步道上,我以往常一样的节奏问侯着这个夜晚。我看到夜色中朦胧的灯光依然迷人,长椅上坐着的人依然孤独或是缠绵,河边的夜钓者,依然象河水一样安静。
但是这一次,我又有了新的遇见。一个头上戴着矿灯的中年男子,一手拎一只塑料水桶,一手提一个长柄网兜,正沿着河道边的一个亲水平台仔细地搜寻着什么。我走上前问他:在抲虾吗?
我见过这样的捕虾者,好象也是同样的装备。在这样的夜里,恐怕也只有虾——这样一种精致的河鲜,才对得起那样一种精致的捕捞方式。但是这一次,这个中年男子却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捞螺蛳。
我瞅了一眼那只水桶,少得可怜的几颗螺蛳一声不响地缩在桶底。
在河中捞螺蛳的方式我大致了解几种。用手在河边的石头缝中摸,这是一种,我小时侯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干过。另一种则相对要专业多了,就是用一种箥箕样的专用工具,在河底平推过去,这样打捞上来的螺蛳,就不是论颗而是论斤了,它们多半是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而象眼前这位男子这样,用一只网兜在灯光照射下小心翼翼捞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瞧瞧那只近乎空荡荡的水桶,再看看眼前这位可爱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问:捞得不多吧?
中年男子说:不多不多。
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多有什么用呢?
我笑。他也笑。螺蛳,多有什么用呢?也许,浅浅的一碗,刚好下一杯酒,就够了。
一个成年人的快乐,有时,就是这么卑微和简单。
我继续朝前走。捞螺蛳的继续捞螺蛳。黑夜,继续朝着深处推进。人类打发时间和寻找快乐的方式千奇百怪。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和一个戴着头灯耐心捞一碗螺蛳的中年人,都是在打发时间,都是在寻找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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