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雨声|因为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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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雨声|因为荠菜

来源:钱江晚报 2022-04-01 15:57:06

□陈汉莉

周末,阴冷。难得闲暇,出门,沿横阳支江畔走。本来是随意,在堤坝上步道边拍拍红花檵木,扒拉扒拉酢浆草、鬼针草和野豌豆花……当一小片开花的荠菜闯入眼帘时,蛰伏了一冬的心,瞬间就不淡定了。

荠菜,是草,也是药。还曾是救命粮。

所有的中药都有母性,所有的草都是谦卑的。而作为救命粮,是值得世人千秋万代铭记的。

在众野菜之中,若说春天第一菜,无疑就是这荠菜。《诗经》里有:“谁谓荼(tu)苦,其甘如荠。”同属野菜,前者味苦,后者味甘。南宋词人辛弃疾对荠菜情有独钟,他的诗词中“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如此鲜活,如此春天。大诗人陆游在残雪初消的日子,一边烹荠菜羹,一边赞叹其“珍美胜羔豚”。大文豪苏轼则把荠菜推崇到“食荠极美”的程度,盛赞之为“天然之珍,虽小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

除了被文人墨客歌颂赞美之外,在文学意象里,荠菜还被赋予了善良、敦厚、朴素的美好品德。明代的《救荒本草》将荠菜定性为“救荒之物”,在灾荒之年,可以代粮充饥。你看,荠菜到底没有因为浸润了这些诗人文豪的笔墨而风雅无边。《本草纲目》记述“荠生济济,故谓之荠”,济济,众多貌。野菜因济济而生,乃得其名。窃以为,它的功用与气质,应更在于其“济生”“济荒”“济民”,济济而名,不失本心。

民谚云:三月三,荠菜当灵丹。荠菜不仅是一种野菜,更是一味草药,好比是“蔬菜中的甘草”,都说它的药性平和连出生才一个月的婴孩都可以食用。春天时节,因为阳气上升,寒极生热,就会引起上火、感冒、发烧,于是有经验的老人就会告诉孩子们,要吃一点荠菜,因为它能“搜陈寒”。这一个“搜”字,极尽了年深日久之功用。

“今年的‘西泠杯’很嫩哩!”“西泠杯”,是我们地处浙江最南的苍南闽南语方言对荠菜的叫法。每年春暖花开时节,婆婆就要上山去采荠菜,然后,连夜焯水处理,再一家一家地送给亲戚好友尝鲜。我们把这焯过水的荠菜放入冰箱,方便以后的日子随吃随拿。

“这菜吃好。”老人的话语朴素,与这野菜一样纯天然无公害,没有任何添加剂。

我把荠菜做成菜汤,然后再撒上一把虾皮。翡翠的汤色衬着白色月牙儿般的虾皮,混杂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就如,这种被称为“杯”的植物里,盛满了来自山野间明媚的阳光,此时正在把来自春天的气息向我缓缓倾倒……

入口,滚烫,有一种微微的甜,和微微的苦,从舌尖上传递过来。这一点点青涩的苦味,是属于我父亲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那时年轻的他,他与幼小的弟妹们,终日漫山遍野地采摘可食用的野菜,寻找一切能果腹的粮食;翻越数十里的山头去收割山柴,晒干,再不辞辛劳挑回家来,为灶膛间烧火之用,为帮着父母维持生计,解决一家八口一日三餐,几乎耗尽少年的力气。

如今已年迈的父亲,没有细说当年如何度过那些难关,那时厚厚的霜雪覆盖了曾经空白的记忆。但我知道,后来他参了军,后来他远在外地工作数十载。那些年,因为他的帮衬,家中光景慢慢好转,曾经愁苦不堪的祖母,皱纹也开始慢慢舒展——日子虽难熬,但六个子女慢慢长大,是他们对生活的所有期盼。

然而,在那最难捱的年头里,粮食短缺往往会压弯最后一根稻草——贫寒的家庭,仅仅因为一次夫妻争执和婆媳口角,便令人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于是,喝农药的,上吊的,跳河的,这样的噩耗不断从乡间的小巷弄里传播开来,日子越发让人不安。

我的祖父祖母,某次于漫漫长夜饥肠辘辘中醒转,再也难以入睡。那一夜,因生活负荷疲惫不堪,被饥饿折磨半宿的俩口子终于决定起身悄悄地烧一次白米饭,这是多久都没实现的奢望了。

后来我想,祖母从富裕之家嫁给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当长工的祖父,年长十多岁的祖父尽管不堪生活重负,但从那一晚纵容年轻祖母的任性上,多少有点老夫对少妻疼惜的成分。但那时,在那样局促的环境中,夫妻之间仅存的的一星体己与温情,却没有半寸私密的空间。即便是这么蹑手蹑脚,轻轻悄悄的零碎声响,几个大孩子还是被惊醒了。起身、下床、洗米、下锅、烧火,七手八脚,一起把锅里的米饭烧熟。

醒着的都心领神会、齐心协力,睡着的孩子依然沉醉梦乡、无从知晓。在那个夜晚,一次本来绝望得没有明天的加餐,却变成了孩子们喜笑颜开、偷着乐的夜宵。因为美餐一顿,生活重归正轨,祖母的眼泪没有再落下来。

等到这个秘密在家族中被公开时,旧日的尴尬化成了祖母自我解嘲的笑。当然,那些揭不开锅的日子早已成为历史,而那几个沉睡梦乡的孩子也都已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这个事件也成了他们后半生对至亲的兄姊和晚辈撒娇的话题。 之后,“偷吃米饭”事件被重新提起,大概是在祖父祖母生命最后告别的程序或仪式里。就在我们整个家族集体沉浸在一场悲恸的当口,突然间被一位长辈无意提及,就如猛然跳出了的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话题,唐突,却又似漫不经心,又像是老人临终的意愿,借此来稀释因他们的离去而给整个家族蒙上的浓厚哀伤。

这一段往事,又让我想起,每到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时节,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们早已准备就绪。他们奔向田野、山间,在吵吵闹闹中争执各自挖野菜、收割柴草的地盘,以及争执各自的成果、出过的力气……甚至,有些家庭的亲兄弟亲姐妹,因为争执不休而打破头、撕破脸。但,他们却把一天、一年的辛劳与收获一起煮进了同一口锅里,一起抚慰着母亲疲倦的眼神。

那时,当他们看见老母亲从锅里捞起荠菜的时候,再没有人知晓是谁采摘的那一株。荠菜也是疗愈身心的药。

布衣暖、菜根香,这舌尖的滋味,这来自生活的回味,在之后的日子里,在一粥一饭中、半丝半缕间隐藏。春寒料峭,荠菜刚从地里伸出懒腰……“这里有一株,那里也有一株。”春天里,因为荠菜,让我心生欢喜与温暖。

作者简介:陈汉莉,温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浙江散文》等省内外报刊及文史选集,已出版文集《蒲城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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