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涛
一
家住三楼,每天上下班经过二楼,总能见着去年别在门把上,已经蔫得不能再蔫的艾草,心里便嘀咕:“再不取下,新的端午都要来了。”
要是在乡下,出现这种情况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房屋久不住人,没了人间烟火。
艾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与人类的渊源颇深——房屋四周,田间地头,山坡杂地,溪边渠旁,随处可见。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它是春的使者,只要春雨一润,苍茫的田野便缀满星星点点的艾芽——菊花似的嫩叶一层一层冒出来,一圈一圈紧紧密密地围在根部,茂密繁盛,极富生机。
《诗经召南采蘩》说:“于以采蘩,于沼于沚。”蘩,即艾。“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先民视艾为“蘩”,也许就因它长得繁茂;达官贵人用它祭祀,也许就取其生命力旺盛、生生不息之意。
年年艾草青,岁岁粿泛香。别以为艾草貌不惊人,清明时节,艾草是最不可或缺的食材。见着它,就想到碧绿生青的清明粿。
“青”,艾草的俗称。拎个竹篮,将青采回洗净,放石灰水中煮透——捞起过水,挤干水分,切碎揉进糯米粉,挤压成绿色的粿皮。
清明粿有咸甜之分。咸的馅料多半是切得细细的九头芥咸菜、春笋、豆腐干和肉末,用猪油炒制,再拌入俗称“利细”的野葱。一双巧手将它们一一包裹,上笼蒸熟,满屋都弥漫着春天的馨香。
年少好奇,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青明粿必须用艾草?吃了青团,会不会拉肚子?有一年,我非要白粿不可,母亲拗不过,特意给我做了两只。却不想,一样的粉一样的馅,吃到嘴里,竟少了原有的那份淡然悠远的清香,方才恍然大悟,这不起眼的艾草,居然是整个清明粿的灵魂。
鲜有鲜的味,老有老的理。过了清明,艾草日见日长,便是越人口中的“艾蒿”,挺拔的植株有一米多高,摘一片嫩叶揉揉,那香气比初春时节更浓烈,也更刺鼻。
艾蒿是端午的标志——取几支绿意盎然的艾蒿,夹住三二支剑形的菖蒲,以细细的棕叶缠绕,扎成醒目爽神的一束,悬挂于门楣,间或弥漫出一缕缕清淡而怡神的幽香。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小时候,我们放学回家,每每见着家门口的艾蒿,总要凑上去闻一闻。十天半月之后,艾蒿蔫了,菖蒲也折了,妈妈便把它们取下,挽成疙瘩,轻拿轻放地储藏起来。
只是,从门楣上取下的“疙瘩”毕竟量少,不经用。好在入夏之后,艾蒿老熟。农人收工回家,见着艾蒿,割上几捆,堆放门堂,一簇簇整理好,用几根柔软的稻草每隔三五寸绑一道,扎成碗口粗、齐腰高的艾把——日头好,暴晒几天;要是遇上雨天,干脆就挂在屋檐下阴干,一招手就请来一位“神医”。
二
“岁或多病,则艾生之,亦天预备以救人尔。”(《尔雅翼》)宋代罗愿的话语虽说有些宿命,但未尝不是事实。
艾是陈的善。当年,村里没有医生,更没有药店,但有用不完的陈艾——风干了的艾蒿。李时珍对它情有独钟,提议“五月五连茎刈取,曝干收叶”,并严格要求:“凡用艾叶,须用陈久者,治令细软,谓之熟艾。若生艾炙火,则伤人肌脉。”(《本草纲目草四》)孟子用陈艾喻“仁”之于治国:“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
“炙”,古老的医术。“庶草治病,各有所宜,惟艾可用炙百疾。”农人常年耕作野外,难免有个腰酸背疼,或是得个痛风湿疹。不急,用艾叶卷成一根结实的棒棒,点燃,找几个穴位灸一炙,病去一半。
“足三里”是人体的重要经穴。“若要安,三里常不干”,乃越地俗语。意思是,艾炙“足三里”,能增强人体免疫功能。《本草纲目》亦说:“艾叶取太阳真火,可以回垂绝元阳。服之走三阴,而逐一切寒湿,转肃杀之气为融和。”
取艾叶烧水,口服,一口药汤入肚,理气血,逐湿寒;泡脚,一股热流往上冲,祛虚火,愈牙痛。老人丹田气弱,脐腹畏冷,以熟艾入布袋兜之,效用妙不可言。
冻疮溃烂,冷痛暖痒。怎么办?艾叶焙松,搓碎剔除经络,将细细的绒毛敷在疮口,一天之后疮口结痂,一周之内即可痊愈。
艾灰是天然的除味剂,用小布袋装起来,放在厕所、厨房或者冰箱里,去除异味的效果可与竹灰媲美。
老家潘庄的潘联岩是个读书人,不仅《三国演义》《水浒传》讲得滚瓜烂熟,且有一手望、闻、切之绝活,常年给人免费看病,一直是我心中偶像。有一次,一隔壁邻居捂着肚子,急急找上门去。潘联岩先瞧了瞧他的舌苔,又示意他平躺着,解开衣扣,揉了揉肚子,立马开出一方:艾叶炖蛋汤。邻居服用疼痛减轻大半,后再按上方复制,胃痛痊愈。
其实,艾蒿在越地民间的功用远不止这些。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只要我们出现皮肤瘙痒,或者长了疔疮,妈妈就用它熬水给我们擦洗,水过痒祛。听说姐姐怀孕,妈妈连忙取出家藏的艾蒿,特意送上门去,悉心传授沐浴之法。冻疮溃烂,艾蒿焙干搓碎,将剔除茎络后的细绒敷在疮口,三二天就能结痂。想来,屠呦呦们发现并提炼成功青蒿素,居功至伟,荣获诺贝尔奖亦并非偶然之事。
三
艾是神奇的“医草”,种种神奇之事,你或许未曾试过,甚至闻所未闻,但总见过乡村之夜的艾蒿驱蚊吧?
夜饭食过,一家人坐在门堂中或者小溪畔,摇摇扇子,谈谈远近新闻,说说邻里趣事,此乃乡村独有的夏夜纳凉图。
恼人的是,蚊子便会乘机前来捣乱,败坏乘凉的雅兴。它贼溜溜潜来,冷不防往你的胳膊肘、腿肚子、头颈、手背处叮咬吸血,肿起一个个疙瘩,又痛又痒,一不小心还会抓破皮肤,烦死人了。而那时,又没花露水、风油精、电蚊片、驱蚊丸之类,更无电蚊拍,单靠一把蒲扇或麦秆扇拍打,“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仅会干扰乘凉晚会温馨的气氛,也赶不走成群扎堆的蚊子。
此时,码在墙角或者挂在屋檐下的艾把便派上用场。急急取来,用火点燃,置放近旁。一听到蚊子的嗡嗡声,赶紧举起青烟缭绕的艾把,上下左右挥舞,眨眼之间就有许多不明飞行物命丧于烟雾之中,或者给青烟熏得不敢近前。呵呵,十几把艾蒿就可保一夏平安。
细细想去,从脍炙人口的古画《炙艾图》,到如今出现在大街小巷的艾灸馆;从清明吃艾团、端午插艾蒿的传统习俗,再到艾灸条、艾香皂、艾精油等走俏电商平台,“艾”文化真的是源远流长。
“草民”,草野之民,简洁平实地道出了平头百姓与草木之间不同寻常的联系。现如今,针炙、中医、端午……许许多多传统文化日渐式微,而艾蒿,一种普普通通的野生植物,从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一路走来,却依然郁葱如旧,痴心不改——躺在药匣子里就是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煮在水里就是祛疴止痒的茶汤圣液,泡在酒里就是勾魂摄魄的茵阵美酒,吟诵在诗人口中就成了名扬千古的美诗佳词,而盛在巧妇的菜篮子里便是颊齿生香的可口美食了……
作者简介:潘江涛,笔名“三川”,浙江省作协会员,致力于地方风物的挖掘与整理,有专著《金华味道》《美食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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